不见了。
他一个圆滚滚腿又短的三岁孩童,能去哪里?
而且因为年纪小,城意虽然住在毓庆宫,白日里却常常赖在中宫母后那里。若他不见了,第一个着急的便会是皇后。可如今宫中很安静,没有半点关于皇子失踪的消息传出来。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他被皇帝带走了。
李棠越过成欢便要往外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没有用,”成欢开口道,“司天监崔玄朗已经占卜,说瘟疫和皇子无关,可陛下似乎并不太信。”
崔玄朗是李棠举荐的人,平日占星问卜也便罢了,牵扯到皇子之事,皇帝会对他有所怀疑。
那父皇要怎样?
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吗?
“我要进宫。”
李棠神情镇定抬脚:“别人找不到,本宫找得到。”
“你怀着孩子。”成欢面沉如水挡在她面前。
“城意也是个孩子。”李棠挣脱他的手,“母后懦弱父皇昏聩,他只有我这一个姐姐可以依靠了。”
男眷私闯禁宫视为谋逆,故而李棠一个人去了。
内侍说,皇帝就歇在宫中天长观,近日都没有上朝。
天长观是为了皇帝修道方便而建,根据八卦方位,乾南坤北,做出山环水抱、聚风藏气的格局。
在道观内皇帝不穿龙袍,束发盘髻着青底鹤氅,修行悟道炼制丹药。这里不准女人进入,太监身着青衣打扮成小道童的模样,穿梭进出时见到李棠,总施礼问安:“公主殿下请回吧,陛下今日不见客。”
观外站着四名护卫,神情肃谨道:“殿下,只有修道之人方可进入天长观,这是陛下定的规矩。”
羽林卫将军白夜容站在李棠身边,也有些尴尬地劝说:“公主放心,四殿下不会出事的。”
他有些愧疚没能盯住李城意,更查不到他的所在。
天长观里都是皇帝的亲信,羽林卫渗透不进去很正常。
“白将军,”李棠温和地看着他开口,“劳烦你去给本宫寻一件道袍。”
李棠穿道袍,插木簪,脚踩云纹朝靴,径直闯入天长观。
侍卫没有理由再拦她,道童纷纷退让,李棠推开一道又一道门,在炼丹的炉房,见到了皇帝。
他正端坐蒲团,膝上放一本经册,神情似在半睡半醒间,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炉子,满含期待。
“棠儿?”
见到有人进来,又仔细辨认出李棠的面容,皇帝惊讶旋即愤怒:“你来做什么?”
“女儿来寻城意,”李棠手中拂尘微动,“天热了,女儿想请他吃冰。”
“吃什么冰?”皇帝在道童搀扶下起身,“他不在这里。”
李棠微微屈膝道:“父皇是在跟孩子们玩闹吧,不妨让女儿找找。”
在皇帝愤怒不解的目光中,李棠大步越过丹炉,在三清道祖法相下的神龛后抬手按去。
“轰隆”一声闷响,法相移位,密室打开。
“你……”皇帝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李棠的神情没有半点得胜的愉悦,只是哀伤一笑。
她是冒着被父亲忌惮猜疑的风险,打开这密室。
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在前世时,她的父皇,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就是死在这密室中。
那时他病入膏肓几乎不治,拒服太医方剂反而躲入天长观,吃了丹药后藏入暗室,三日而逝。
宗亲为寻皇帝,把天长观几乎翻了过来。那时费爻未死,还说皇帝已经飞升仙道。若不是后来李棠在此处找到机括,恐怕无法把皇帝大殓安葬皇陵。
这密室跟前世一般无二。
三丈见方,挂满符纸,地板正中八卦图以黑白两色蜡烛点燃。李城意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倒在八卦图前。
李棠难以想象,这幼小的孩子,如何忍受无法逃出密室的恐惧,如何在呼唤哭泣无门中晕倒过去的。
她迈步而入,皇帝已经追了过来。
“李棠!”他厉声道,“如今天谴将降,朕要为城意化灾避厄,你休要多事阻拦!”
化灾避厄吗?
想必也是用这个理由让母后放松警惕的吧。
李棠大步走入密室,烛火被她带来的劲风吹得忽明忽暗,青袍张开落下,她抱起了地上小小的孩童。
“城意……”
李城意浑身滚烫如火却无一滴汗水,不知是因为室内太热,还是因为身染恶疾。
他缓缓醒转,眼神空茫看着李棠,声音虚弱呻吟一声。
“城意。”李棠唤他,“是阿姐。”
“阿姐,”似过了许久,他才虚弱地回应,“我饿。”
“阿姐带你出去。”
李棠站起身来。
三岁多的孩童已经不轻,因李棠这些日子害喜吃得很少,脚步虚浮不免踉跄一步。
“父皇,”她眼含热泪抬头道,“许州瘟疫和弟弟无关,费爻血书更是诛心之举,父皇若不想酿成弑子的人伦惨祸,还请恩准女儿带他出去。”
皇帝手持拂尘重重敲在神龛旁,身体发抖气急嘶声:“朕是为救万民,为灭瘟疫!”
“女儿去灭瘟疫!”李棠扬声,“女儿去,女儿宁肯死在许州,代万民死,也不要父皇落下如此声名。他日史书工笔,父皇难道不想做我朝清明之君吗?”
“放肆!”
“父皇!”
皇帝嘴唇抖动气急失语,李棠抱着李城意步步走近,终于勉强对他一礼,挤出密室。
没敢留在皇宫,也没有宣太医,李棠径直回到将军府,让府医来问诊病情。
脉诊和触腹诊问后,府医说李城意已经三日滴水未进。发热是惊恐疲饿所致,暂无性命之忧。
李棠守着李城意,先灌入米油,再辅以汤剂,两日后方才退热。
他在夜晚醒来,耷拉着眼皮看到李棠,疑惑道:“阿姐,这是哪儿?”
李棠温声:“你在姐姐府中。”
她起身去给李城意温药,李城意歪头看到了烛台上飘忽的火光。
“火火!”他猛然起身大叫起来,“火!阿姐!”
李棠连忙回头安抚李城意,他已经哭喊着从床榻上滚落下来,蜷缩成一团往床底钻去:“火!阿姐!那火要烧我了!父皇要烧我了!”
口齿不清地哭喊着,他钻入床下又更恐惧地逃出来,却无处可躲,惊怔地嘶吼喊叫。
李棠迅速回身吹灭烛火,室内顿时一暗,接着有月光照进来,勉强看到李城意小小的身影。
她心痛如绞抱住弟弟,看到了李城意眼底恐惧绝望的光。
这不是一个三岁孩子该有的眼神。
室内有些闷热,李棠却心底冰凉。
她感觉到一丝恨意从魂魄内滋生,如一团滚多了酵母的面团,越来越大,直到塞满心肺,无法呼吸。
“驸马呢?”她神情冰冷扭头道,“让他去安排,本宫要去许州。”
去许州,除瘟疫,也解开皇帝心结。
目睹这一切的阿萝神情躲闪,咬唇道:“驸马已经去许州了,他不许我们说。”
那日李棠去皇宫找李城意,成欢便启程前往许州。
若除皇帝疑虑,要肃许州疠气。
他来了,李棠便不用来。
所以当李城意在将军府醒转的时候,成欢已经到达瘟疫地,见到了他之前派来的医者。
临时搭起的白色营帐外熬制着药汤,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按照之前在京都商议的方剂熬好分发下去。
瘟疫最严重的几个村庄都被官兵封锁,只准进不能出,里正把死者名单呈上,成欢细细看了,已有百人。
“查出是什么病症了吗?”他开口问。
之前的方剂只是针对这等急症的退热之法,并不治本。
医者纷纷摇头,有人猜道:“或许,是痘疮?”
众人神情一惊。
痘疮者,病人额面部会有皮疹出现,发高热,患者多为孩童,十有七死,存活的也伴有耳聋、失明等症,很难痊愈。且这种病扩散迅速,从许州到长安,或许花不了两个月。
立刻有医者摇头道:“此病不是痘疮,我等看过患者,里面成年人居多,只是孩童染上更易死而已。”
成欢一双眸子寒潭般望过去,问:“那是什么?”
那医者道:“鄙人走访询问过患者,说是今年春季此地大旱颗粒无收,他们没有食物果腹,有力气离开的便去相邻州县讨饭,走不动的就留在这里挖田鼠捉麻雀。如今他们发病时伴随寒战胸痛甚至吐血,很像鼠瘟。”
众人面皆失色。
痘疮已经够可怕,若是鼠瘟,死的人恐怕还要更多些。
“如何遏制?”成欢的视线扫过四周。
有负责封锁村道的将领叹息道:“为今之计,只能封村灭源,才可保万无一失。”
封村灭源,意思是只要这村子有一例病患,便屠尽全村。
成欢抬眼看着那将领,没有说话。
“将军大人!”有在此地驻守的府军统领忽然闯入营帐跪地道,“西沟村也染上了。那里距离此处不足半里,请将军速速离开。”
成欢没有动,看着之前那将领道:“必须封村灭源吗?”
那将领上前一步:“卑职管辖的上岗村之所以没有染给周围村子,就是用了这个法子。”
他脸上带着讨赏的兴奋。
一丝冷光从成欢眼中一闪即没。
“好。”他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