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李棠震惊万分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他永远是这样的。
前世时手无缚鸡之力却截杀奸佞,尚可以说是道尽途殚时的孤注一掷。
可这一世他已经高中状元手持六品印玺,却仍持身清正不把一国之君放在眼里。
说砸你,就砸你。
“啪”地一声板凳砸断,阿兀术摸着自己的脑袋晕眩一刻,扑倒在地。
举座哗然。
金国使团没想到原本是自己占便宜的事,却生生被羞辱被责打。
阿兀术是谁?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是他们的王、他们的陛下、他们的尊神。
他们掀桌围上来,虽不敢对李棠怎样,可几个武将已拔出大刀直指符铭。
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看谁能保你。
符铭丢下板凳负手而立,神情无畏哼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得了吧师父,李棠心中虽有感动,更多是气恼:徒儿好不容易让您有机会施展抱负,您就这么一板凳砸掉吗?
她上前一步抬手道:“陛下酒醉无状,符大人只是制止,下手重些罢了。早听传闻金国皇帝乃雄鹰转生,本宫深以为然。不信诸位且看,板凳断掉而陛下只是酣睡,可见传闻不假。”
大夏官员此时也都围上来,闻言纷纷称是。
金国不似大夏,没有“大不敬”这条罪状。在草原丰收节大会上,只要是能见到金国皇帝的人,都有资格和他摔跤比拼一决高下。
今日金国使团见阿兀术除了后脑一个硕大的紫包外果然没什么事儿,又听李棠给了雄鹰转生的台阶,也只好各个面有忿色却顺坡下驴强忍下来,当下扶起阿兀术离开。饯别酒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大夏官员有去陪同请太医出诊的,有去安排明日清障送行的,殿内一时空下来,符铭也要告退。
李棠却忽然出声唤他。
“符大人再饮一杯吧。”
符铭的国字脸上一双眼睛露出愧疚之色,拱手道:“适才唐突,万望没有惊吓到殿下。那日得殿下赐教,微臣还未道谢,今日又给殿下惹了乱子。”
李棠嫣然一笑。
他前世时总让李棠震惊学识之渊博,虽然温和却也自恃清高,哪里有过这样谦卑的时候呢?
想到这谦卑是用师父自己演化出的军阵换来的,李棠心中更是顽皮笑了。
“不是乱子,”她亲自斟酒递给符铭,“符大人为本宫不受折辱出手相助,若被驸马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恩赏感谢呢。”
符铭这才拘谨地笑了。
前世时要见师父一个笑容,需要背诵数本兵书、辨出百物药理、射箭没有脱靶、演阵未被全歼。
李棠以茶代酒举杯。
这样的笑容,她希望可以多见几次。
成欢回来时,李棠已经睡下了。
他没有进寝殿休息,歇在书房。早起李棠用饭梳妆毕,成欢适时出现,陪同她一起送别金国使团。
阿兀术显然对昨夜酒醉之事印象不多,见到李棠竟扬声打了个招呼,只是再对成欢说笑时,被成欢脸上的森冷吓得微一惊怔。
若他判断不错,那是杀意。
立刻有随从附耳告诉阿兀术他昨夜对李棠欲行不轨。
阿兀术面色通红,询问后来如何。
那随从便说还好,被人制止了。
至于是如何被制止的,却没有敢提。
阿兀术抬手摸头,不知触到何处,忽然痛得钻心。他想起昨夜自己听闻李棠有孕神思恍惚,别的就不记得了。
于是又对成欢歉意地笑笑。
成欢离开人群走到略偏僻的地方,对阿兀术招手,示意他过去。
阿兀术抖肩哼声,谁还怕你不成。
于是在双方大臣虚与委蛇互道珍重的空当,成欢和阿兀术凑到了一起。
阿兀术利落地解开佩刀丢在地上。
大丈夫不应欺人妻,他做错了,也知道成欢是什么人,故而等着认罚。
可成欢却没有动,他一双眼睛寒意森然,看得阿兀术毛骨悚然。
“这事儿是孤不对,”阿兀术尴尬地笑笑,眼底一片失落,“听说殿下有了身孕,还未向你贺喜。”
听到“身孕”二字,成欢冰冷的眼神柔和一分,淡淡道:“你知道今日自己为何还没死吗?”
因为若孤死在你这大夏,两国势必开战,而你们没有打赢的能耐。
阿兀术虽未回答,却笑得坦诚。
成欢却没有笑,他摇头道:“其余事无关紧要。你今日之所以能活,是因为李棠让你活。她说了算,你懂吗?”
阿兀术几分意外。
因为公主身边有他的内应,所以他知道成欢待李棠不错。可不错到马首是瞻的程度,倒是没有想到的。
成欢又道:“本将军送了几份厚礼给你,作为你昨夜行径的惩戒。为免你怀疑他人伤及无辜,特意告知。”
阿兀术心内一沉,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作为多年的对手,他知道成欢的可怕。这是一头野狼,就算是休战的时候,他也似能在草原的夜色里,看到某处幽绿的眼睛。
离开长安一路向北,阿兀术收到三次急报。
第一次是第二日,他得知自己埋在京都的内应被成欢尽数拔除。以蒋氏为中心,如扯起一根藤蔓般,枝枝叶叶全数被歼。就连蒋氏嫁给赵舍后名为嫁妆实为内应接头地点的那些铺子,也被搜罗干净。
阿兀术认真地看了一遍名册,确认里面没有那个最重要的人。
“还好。”他安慰自己道。
第三日传来消息,大金军队营帐起火,烧掉了五万斤粮草。这是金国利用通商城市从黑商那里偷摸购入的粮草,如今尽数毁于一旦。这不光是损失了钱粮,还失去了今秋进攻大夏的可能。
阿兀术攥紧拳头捶在车窗上,马车抖动车轴断裂。
他缓缓吸了口气道:“还好人没事儿。”
第四日,人也出事了。
从七年前便被阿兀术秘密训练的金国骑兵精锐,皇帝一千亲卫军,在出营迎接阿兀术归来路途中被山匪歼灭大半,重伤数百。
“哪来的山匪?”阿兀术坐在狭窄的马车中大吼道,“我金国有匪吗?”
副将奔托闷声道:“没有。”
“是大夏!是成欢!”阿兀术急火攻心,恨恨道,“你说,孤那一夜做了什么?”
奔托讪讪道:“陛下众目睽睽之下,去搂抱棠公主。”
阿兀术神情震惊圆眼瞪大眉头一展:“孤抱住了?”
虽然被告知过自己曾欲行不轨,他却不知道是何种不轨。看今日棠公主看着自己时避让三分,难道是他得逞了?
奔托垂头道:“没有,陛下被人一板凳砸倒,昏睡过去。”
那这不是吃亏了吗?
阿兀术捂住胸口抽搐,只觉得万箭穿心。过了许久,他下令道:“奔托——”
奔托立刻大声应是,等着听陛下的雷霆手段复仇命令。
却听阿兀术嗡声道:“以后,别让孤喝酒。”
阿兀术如何悔恨交加李棠并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成欢有些奇怪。
送别金国使团后,成欢见了不少太医,又差人把京中略出名些的大夫都请到府中,不知在聊些什么。
等那些人离去,成欢眉头更加不展。
由于这几日害喜严重,李棠并不太查问朝中事。她猜不到什么东西是成欢会觉得棘手的,他擅兵法谋略,懂朝政吏治,如今更是想动一动大夏的赋税。会有什么是让他揪心的呢?
请大夫到来,难道是谁生了什么急症?
李棠问过一次,成欢只是轻松道:“小事。”
不会是小事。
李棠趁他出门走入书房,在桌案上堆叠的纸笺中,找到几张药方。
“牛黄、紫雪丹、骨谷皮……”
她蹙眉读出那上面熟稔的药材,心中忐忑一瞬。
门开了。
成欢站在门口,玄青色的衣衫上沾染药草气息,看起来风尘仆仆。
“出什么事了?”李棠手持纸笺看向他,眉目间是不容欺瞒的郑重。
成欢抬脚走入书房。
光影在他衣衫上交叠一瞬又迅速错开,他背对晨光,欲言又止。
“说。”李棠道。
成欢蹙眉,却不再瞒她。
“是瘟疫,”他道,“从许州府开始,迅速向北扩散。染病者十有六死,救治无门。官府先是瞒报掩饰,如今已经瞒不住了。”
是瘟疫。
李棠后退一步,只觉忧心如焚。
重生后她还未为百姓多添钱粮,却来了疫病。
看来送别金国使团的宴会上成欢被唤入宫中,便是因为这件事。
成欢掩下忧虑道:“你放心,我已经选派数十医者,由他们研究出方剂,携带药草连夜出京赶赴许州。疫病会控制住的。”
可他知道,李棠关心的不只是瘟疫,还有别的。
——那首绝命诗:
“庆安十年,南有疠气。
疫未肃净,东宫地动。
毓庆龆龀,清峘寿尽。”
这是费爻死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卦象谶书。
“城意呢?”李棠缓缓走到成欢面前,抬头道。
成欢清冷的下颌线在李棠眼中更添几分狠厉。
“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