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探出来,头顶八个戒疤,眼神落在小和尚脚边,看到了那个包袱。
这正是小和尚的师父,香山寺方丈智清法师。
他没有跟小和尚打招呼,只是把门开得更大了些。
“吱呀吱呀”,有车轮滚过石板的声音,一个胖嘟嘟的和尚推着木板车出来,方丈大师打开小和尚的袋子,从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塞进胖和尚怀里。
“觉定,能走得动吗?”他问。
法号觉定的胖和尚恭敬点头,又对小和尚施礼道:“子聪师叔。”
“好,”智清法师气息微弱拍着觉定的肩膀,“寺里只有你还有些力气,平日里没白吃粮食。快去吧。”
被委以重任的觉定立刻点头,推着板车晃悠悠下山,脚步虚浮,想快又快不起来的样子。
小和尚摸了摸脑袋问:“师父,觉定是去买粮吗?”
智清法师依旧没有看小和尚,只是一双眼睛在地上来回寻找。
“师父找什么?”
智清捡起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掂量一阵,又丢下换了根更粗的。
“师父……”小和尚意识到有些不对头。
可他还未来得及逃跑,便被智清法师手拿树枝劈头盖脸打来,边打边骂道:“恶徒你死哪儿去了?为师快饿死了你知不知道?为师未到坐化之时,未证菩提未悟佛法,怎可变饿鬼面见佛祖……”
小和尚跳脚逃命。
师父却没打几下便停了。
智清法师喘着气对小和尚招手:“子聪过来,扶为师回去。”
肯唤他的法号,那就是原谅他了。
小和尚心中一喜,连忙扶着智清法师回去。却发现师父手中树枝仍在,并没有丢。
“师父……”他缩着头。
“等为师有力气了……再打。”智清扶着小和尚的手臂往禅房去。
从山门往上是步步生莲台阶,小和尚却越来越惊讶。香山寺原本清净的台阶、甬道、菩提树下此时坐满了人。他们衣衫褴褛捧着破碗,那碗里只几根青菜而已。
“这些是什么人啊?”小和尚摸着头道。
“可怜人,”智清叹息,“许州府春季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他们逃到这里一整月,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你几个师兄弟全都出去化缘了,但如今百姓们日子不好过,哎!”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连力大如牛的觉定都没了力气走路。
“那等麦收了也便回去了吧。”小和尚道。
智清举棍又要打:“小麦早收了,为师,为师不是说过吗……颗粒无收!能收些的,也缴了田税送进了官府。”
小和尚扁嘴点头,一路上见灾民远远对他们埋首致谢,那神情感激又担忧。
进了禅房,智清躺倒休息,小和尚连忙开口:“师父,徒儿这一次遇到恶魔,那魔天生神力又能摄魂入梦,了不得了。徒儿只瞧见公主殿下有无上妙缘,瞧见她本命海棠,只是她……”
智清叹息一声打断小和尚道:“觉定回来了吗?”
小和尚往外看看:“没呢。”
“为师吃饱了吗?”
小和尚神情尴尬:“还饿着。”
智清闭目不语,小和尚懂了,师父吃饱了才有力气讲话。
又过两天,师父吃饱了,有了力气,却仍然不说什么。
“了悟了悟!”智清法师中气十足挥舞树枝道:“你没有‘了’怎可开悟?师父往日教导你坐禅诵经,你怠惰不悦好吃懒做。如今需观心明理,自然山岚障目看不清楚。去吧,去吧!”
往哪里去?再去化缘吗?
小和尚在舍利塔下踱步,不由自主路过经室。
这里堆叠着数百年的典籍,内有佛、法、僧真意,有四谛八道十二因缘……
佛法数理无穷无尽,究其一生难以学完,或许此处可“悟”。
小和尚推门而入,灰尘扑面呛咳数声。见书册从地面直摞到屋顶,歪歪扭扭似乎随时塌落下来。
他转身回去,太多了,还是算了。
可一抬头,却又止步。
前面灾民正因有了气力四处活动。
母亲打来井水,把孩童放进去搓洗干净,又去洗衣服。男人们修缮寺院爬高上低,抢不到活儿干的一个劲儿擦地,擦完了地又去擦鲤鱼池,把鲤鱼惊吓得四处逃窜。他们已经分得了碎银,这便要返乡夏播了。
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全因棠公主那五百两的赏赐。
小和尚转身关门,拂净一块地板,坐下,郑重抽出一本书来。
“轰”地一声,经册四散而落,把他围在正中。
不出去了。
他心想。
悟不到,便在此坐化。
金国使团将要在六月初一辞别回国。
五月三十夜,因大夏皇帝身体不适,李棠奉旨设宴为阿兀术饯行。
自从十日前大夏在“令战之戏”中大败金国,朝廷自上至下便振奋异常。
皇帝嘉奖令官符铭任正六品兵部主事,为本朝晋升最快的状元郎。
今日符铭也在席间,他虽然坐在末席身穿朴素常服不发一言,却等同提醒着金国在令战中的失利。
金国使团除阿兀术外,脸色都不太好看。
酒过三巡,宫中有事唤走了成欢,阿兀术端起酒盏,迈步到李棠这边来。
李棠拎裙起身。
她今日身穿缃色抹胸细缎云裳,耳间垂着光泽柔嫩的东珠,眉间七分英姿三分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阿兀术时常觉得她不是敌国的公主,而是对手。
如今他更毫不怀疑,这大夏会因为李棠改变。他已经得到消息,令战之戏前李棠曾见过符铭,和他秘谈数个时辰。
输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没什么好气恼。
这阵型无法再用又有什么关系,他是西北的战神,是上天赐给金国的雄鹰,势必攻破这大夏。
而李棠,正一次次证明,她是这世上唯一配得上自己的女人。
“公主殿下,”阿兀术举杯道,“祝殿下青春永驻、执掌权柄。”
青春永驻是寻常话,执掌权柄却有些不同寻常。
她是公主,如今可以为皇帝分忧和鸿胪寺一起主持迎送使团之事,已经是人人妒羡几乎僭越的地位。还有何权柄可握?
阿兀术等着看李棠的反应。
果然,她并未让他失望,神色不惊了然点头道:“承陛下吉言,无论权柄如何,本宫绝不退让。”
阿兀术哈哈笑了。
这女人不可限量。
他仰头把酒水饮尽,神态中掩不住的几分眷恋,看着李棠道:“殿下不愿意饮下这杯酒吗?”
那酒盏在李棠手中已经暖得有些热了,她缓缓放下,看着阿兀术,神情认真道:“本宫今日未饮一杯酒,确切说这十个月,都不能饮酒了。”
一丝疑惑浮现在阿兀术脸上,只瞬间后,他便懂了。
他的目光在李棠腰腹部微停一瞬受惊般躲开,端着酒盏的手在空中僵硬垂下,忽然又抬起,弯腰拿起酒壶倒满,又饮一杯。
再饮一杯。
满满七杯过后,他脸颊泛红,看着李棠苦涩一笑。
这是烈酒,想必他醉了。
李棠也回应了一个笑,却是舒展和清雅的笑。
似乎被这笑容刺痛,阿兀术忽然上前一步,贴得离李棠近了些。他高大魁梧的身形几乎把李棠笼罩,又垂下头,胡茬擦碰到她的耳垂,轻声开口。
“李棠,”他痴痴道,“你是我的。就算你生下一百个他的孩子,也是我的。我阿兀术!”他猛然抬手把酒盏掷下,大声道:“此生百年!只迎一人!”
满座皆惊。
惊而皆静。
阿兀术伸开怀抱,竟要扑向前来抱住李棠。
内侍宫婢因他们的身份而不敢动,大夏官员神情尴尬只低声议论,金国官员却一副自己人占便宜无所谓的样子。
李棠心如电转。
她只用一抬手,浊光或者别的人便会攻上来,把阿兀术按住摔倒,抬到使馆去。再放出去一个酒醉闹事的传闻,让金国蒙羞。
只是那样或许会传到陛下耳朵里去,关于阿兀术说了什么,那些有关权柄的话,必然会让他对自己多些忌惮。
李棠只迟疑一瞬,一个人却动了。
坐在末席身穿素衣的师父符铭站起来,脚步飞快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叫道:“竖子无耻!”
他抱起一张板凳,不管不顾,朝阿兀术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