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被屏退出去,殿内只他夫妇二人。
夜色骤然黑了,烛光穿过镂空海棠花的薄纱窗帘,在李棠额头印下浅浅的轮廓。她看着成欢,把不久前太医说的话原本相告。
“我有喜了。”
这是寻常的几个字。
寻常到妻子总会在某个时间告诉丈夫,作为他们新生活的开篇。
这也是不寻常的几个字。
因为李棠不知道怀孕是何滋味。
前世时她从未受孕,这孩子有可能顺利降生吗?
或者,他代表自己对成欢的爱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夺命的府君或许就在窗外了。
成欢怔了一下。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殿内正中,因为恼怒和担忧,脸上的神情原本很难看。他那透着疏离感的肌肤似泥塑般冰冷,因为这一怔有些抖动,接着忽然看过来。
这视线看向李棠的眼睛,直达人心。
成欢上前一步却又忽然凝滞,停在殿内进退不得。
他是习惯冰冷的人,此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终于,他稳了稳心神走近贵妃榻,单膝跪在李棠身前,伸出手来。
“可以吗?”
他轻声道。
成欢原本如玉石击鼎的声音多了许多嘶哑,似在克制着心底排山倒海的情感。
李棠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慌乱。
和慌乱中的心花怒放。
那只大手轻轻覆盖在李棠小腹上,拢着命运意外的馈赠。
在此之前她只是他的妻子,不管说着如何嘴硬的话,成欢笃定她是妻。
可在此之后,她还会是他孩子的母亲。
“你不要再做事了,”虽然什么也感知不到,但成欢还是忽然看着李棠道,“你要让大夏兴,我来做。你要让金人怕,我来做。”
他眉心是怜惜,眼角是刚毅,这世道对他做下的恶事他都可以原谅,只要李棠好好的。
烛火晃动一瞬。
忽然有凌厉的风拍打在窗棂之上,那原本牢固的窗格“啪”地碎裂一块,接着烛台被风吹倒,室内一片死寂。
似有一堵风墙,向床脚直直拍来。
黑暗中,她感觉到成欢迅速起身去点蜡烛。
风未停,在室内吹起帐幔吹翻茶盏。它们撞作一团似追着成欢的脚步,不退不歇,宛如拥有生命。
风带着气息,那是龙涎香的味道。
有莫名的恐惧从脚心直抵李棠头顶。
这种怕到极致的无力感,她很熟悉。
李棠一动不动勉强保持镇定,声音清亮道:“当初约定你娶本宫,本宫送你一个儿子时,倒没说不准我做事。”
成欢终于摸到蜡烛,口中含糊不清道:“是吗?”
“所以这是一个交易,”李棠爽快道,“本宫给你一个儿子,你给本宫西北道的兵马。”
“嗤”地一声蜡烛点燃,追着成欢的那些风却渐渐消散于无形。
烛火照亮了他的面孔。
不过须臾之间,成欢脸上的怜惜和喜色已经褪去,坚挺的鼻线下阴影蔓延,眼底如潭水般幽深。
他神情微僵没有说话。
李棠继续道:“将军也不必觉得本宫如今身子不自在,便不能如何了。这孩子选我做他的母亲,便要活得辛苦些。”
成欢手持蜡烛缓缓走近李棠,点燃了她身边烛台上的所有灯火。
他的动作虽然常有停顿,却不漏一根。室内渐渐亮起来,李棠感觉到层层暖意裹着她,让她说不了更残忍的话。
成欢已经走到窗台边,落下撑杆关好窗棂,又走回她身边。
他的手再次伸出来,拉起一张锦被盖在李棠身上,沉声道:“莫着凉了。”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害怕那阴邪的风去而复返,李棠眉心微蹙道。
“听懂了,”成欢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英俊得有些可怕的脸露出几分威压,对李棠道,“但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本将军要你,是我的事。兵马给你,孩子也是你的,但你,是我的。”
成欢觉得自己最近对这女人太好了些。
总念着她是阿梨,总惊叹于她的能耐,所以一颗心才被她暖化又撕开,让人疼得牙齿打颤。
早该忘了你不像阿梨那般柔软善良。
你是李棠,是这大夏的公主,是阴谋诡计无所不能的坏女人。
是我心尖尖上的女人。
看好你,守住你,本将军的余生,如此便好。
你要守这国土,本将军来守。你要振这朝纲,本将军来振。谁让我欢喜上你,让我甘心为你。
罢了,有喜的女人不能生气。
成欢忽然俯身,在李棠惊诧间亲吻上她的额头。
“好好养,”他开口道,“就算有了孩子,夜里的服侍也不能少。”
李棠没有气恼,她的神情竟然有一瞬间的放松,旋即笑着道:“今晚别忘了回来。”
看,她根本没把这孩子的性命当回事。
成欢克制着心底的愤怒,猛然转身离去。
他需要去走走。
刚经过垂花门走到外间院落,便见一个脑袋光亮的男人背着硕大的包袱出门。平日里他不太管这些闲事,但今日心里窝火,不由得问道:“你去哪里?”
那人回过头来。
是李棠的门客,不知道什么法号的小和尚。
小和尚个子不高身量有些瘦,此时背着这么大的包袱,几乎压弯腰。
“小僧……咳咳,”他支支吾吾道,“心里害怕,这便走了。”
李棠的门客里倒是有许多不太正常的,成欢不以为意淡淡道:“因何事害怕?”
小和尚勉强背好包袱双手合十道:“小僧见妖风弥漫知恶魔又来,情知打不过,干脆逃跑。望将军不要苛责。”
恶魔……
成欢记得数月前他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汴州,他挂在树上。
出家人都这样滑稽的吗?
成欢摆手让他走。
小和尚喘了口气道:“将军莫怕,待小僧回到香山寺找方丈理论,进藏经阁多学本领,再出来……”
需要费这么大功夫进学啊?出来与恶魔缠斗吗?
成欢转身欲走。
便听小和尚继续道:“再出来时,跑得会比现在更快些。”
成欢心内失笑,只是为跑快些,为何不拴沙袋去专门练习逃跑呢?
他今晚心情不好,不想多跟这小和尚说话,可小和尚却忽然道:“将军稍等。”
成欢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小和尚快走几步,左右看看,做贼般道:“那恶魔缠着殿下已有些时日,小僧无能为力,只是,若殿下夜间发了梦魇,将军千万勿要唤醒她,只需要给她戴一朵海棠花。”
海棠早就谢了,去何处寻花?
成欢抬脚离去。
只听到小和尚继续嘀咕道:“那妖风啊……妖风……”
成欢的脚步微微停顿。
刚才的确起了风,那风也的确不寻常。
他从殿内出来时,见甬道中的园灯未灭一盏,那风竟似只是扑往寝殿。
难道……
成欢猛然转身,却早看不到小和尚的身影。
他停在夜色中,思忖片刻,忽然大步向寝殿走去。
李棠已经睡了。
她受伤的胳膊放在被褥外,身上衣衫未褪,似乎极度疲惫。
成欢拔出刀,背对着李棠,缓缓坐下。
恶魔……
妖风……
他是不信鬼神的人,却无端生出些惧意。
是因为小和尚的三言两语吗?
不,是因为李棠的异常。
他记得在汴州汤泉中,李棠前一夜还勾着他的脖子热切地说要他,第二日清晨便莫名有些冷淡。
今日这风起前她还有些顽皮娇嗔,风起后她便一板一眼说什么交易。
还有,她身上奇异的伤痕,她似乎总是未卜先知的力量。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更恐惧些什么。
成欢感觉到有森森寒意入骨。
他不会再介意李棠说什么。
他要查清楚真相,妄图伤害她的,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他都要一刀砍去,夺命破魂。
此时此刻,在一处并非人世的地点,在红色的岩浆和黑色的铁索环绕的巨石中间,一缕风仓皇落下,接着滚落下一个“人”。
他身材消瘦,墨色的帽兜罩住头脸,腰间挂着一根笔,黑色的笔杆上有一道浅浅的断痕。
“不能错,不能错……”
他的声音有些黯哑,更有些气恼。
“没有错,就是他!那女人玩弄了你。”他自问自答道。
“被骗了。”他愤怒地想要离开,却无法化风,刚走出岩浆一步,便被飞起的铁索捆绑。
“没时间了。”他勉强镇定下来,接着缓缓抬头,猩红的眸子恶狠狠盯着天空,唇角浮出一缕笑。
那笑无比笃定。
“李棠,这只是一个选择,是要孩子,还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