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意揉了揉眼睛。
要放炮仗吗?
是不是我大夏赢了?
他连忙又看向场内。
场中此时呐喊助威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似要把玉山之上的天掀翻。
忽然,战鼓停,双方令旗收,人皆静默。
场中已无人收尸,前胸后背沾染墨汁的“死人”密密麻麻拥挤扑倒在地。在一片死寂中,有七人持枪站立。
那七人,是大夏的七人。
白衣如云面硬如铁,他们是大夏将士拼死护住的七人。不屈不挠不惧死亡,如同护一个百姓,护一座城池,护一个国家。
“轰——”
不需要官员清点,就连三岁稚子都能看出谁胜谁负。大夏百姓喜气云腾欢声雷动,宗亲皇室掩下喜色,起身对金国使团说着承蒙相让之类的场面话。
阿兀术面色僵硬抬手抚掌,那掌声清脆有力,口中道:“好戏!好兵!好将!”
汉人喜欢说流年不顺,他觉得自己也是。
成欢和李棠也在抚掌,他们看着绢花和丝带把符铭和场上士兵淹没,由衷一笑。
李城意也忍不住开心起来,只是他个头低一些,似乎隐隐听到什么声音。
那声音自地底传出,“嗤……”离他越来越近了。
胜负见出分晓时,勉强有位置可坐的赵舍也激动起身,抚掌大喝忍不住道:“我大夏军将如此有勇有谋,可喜可贺!”
是吗?
蒋氏冷眼看他噤声不语。
可你大夏的军将也屠杀无辜血洗村庄,你知道吗?
不过不必担忧,很快就可以血债血偿了。
前日夜,我金国的内应混入搭建坐席的军役中,已经在成欢和李棠坐席下的泥土中埋放炸药,那炸药的量刚好够推起一面铁板,铁板上有数十钢刺,可以把他二人扎成刺猬。
这是既能保证李棠死,又能保证不伤到我金国陛下的法子。
若不是因你大夏有李棠这个女人在,陛下早就挥师南下屠戮中原了。她死,很好。
当李城意瞧见坐席后三丈处的那几个人蹲下身子,小心挪开地板,点燃地下埋藏的引信时,那几个男人忐忑中带着得意。
这一次很顺利。
前夜他们混入山下军阵旁,一人放哨一人做事,把这一片地砖挖开,小心放入铁板又埋藏好引信。若不是因为今日金国陛下也要观战,大可以用足量炸药把大夏皇族大臣以及这些吵闹的百姓一起炸死。
“快些点。”
火折子打开,往引信上迅速靠过去,那引信一碰即着,发出“嗤嗤”的声音,迅速消失在地板下的孔洞中。
他们几个拍了拍手转身。
忽然神情一僵。
一个面色阴冷的男人盯着他们几个,口中道:“在下浊光。”
不用怕。
他们在心中道。
引线已经点燃,你们无力回天。
当阿萝站在百姓中间兴高采烈拍着巴掌时,她身边的小和尚在打哈欠。
这都怪成大将军。
自己夜里不出门在府中睡觉,却差遣他和阿萝把公主要坐的椅子换成金丝绒裹棉絮的软面椅。他们俩抬着椅子过来后,发现有人在挖地。
是自己府里的人。
阿萝问怎么了。
那人说将军不知何故命他们挖开公主座位下的土,结果找出一块铁板子,上面还有钢刺。这是谋杀!要立刻回禀将军知道。
阿萝叉腰大骂:“肯定是金国人!该杀千刀的敢打殿下的主意!”
小和尚抱着椅子安抚她,问是不是把椅子放下回去。
阿萝脾气更大:“回去做什么?等着看将军怎么发落!”
禀报成欢的人立刻回来了,对阿萝道:“将军说,怎么扒出来的就怎么埋回去,连带火药,都埋到阿兀术坐席下去。”
阿萝立刻高兴起来,扒拉一个铁锹便塞到小和尚手里:“挖!帮这几个兄弟一起挖!”
出家人没有兄弟,但小和尚害怕阿萝。
今日小和尚不鼓掌。
小和尚胳膊疼。
所以,李城意刚听到那“嗤嗤”的引信声越来越近时,便被一双大手抱起,成欢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挡住李棠,抱起他高举空中道:“小矮子看不到,姐夫帮你啊。”
“我不是小矮子——”
李城意后面的话被沉闷的爆炸声打断。
“轰!咚——”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成欢已经护住李棠姐弟向一旁躲去。而阿兀术耳痛如鼓锤,座位剧烈颤抖,他下意识拔刀跃起。
密密麻麻的铁刺从身下急速飞出,向他刺来。
紧邻阿兀术坐着的金国使官当场被刺破肚腹昏死过去。
阿兀术趁机捉过他挡住后面的铁刺,有了这个时间,他得以判断方向拔刀迎击。
疼!
一根铁刺没入他的手臂。
但其余的或者窜入空中或者被他打落,阿兀术侥幸可以活命。
这是谁?
“有刺客!”他恨声大叫,“是谁?”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便把捆得严严实实的另外三个男人丢在他脚边。
这些人他认识。
是他自己的人。
是他埋藏在大夏中的奸细。
成欢的声音传来:“陛下小心,你金国有人妄图弑君谋反!”
阿兀术脸一黑。
今日真是流年不顺时运不佳倒霉透顶!
百姓们的呼喝声淹没了爆炸的声音,可饶是如此,高台坐席上的每个人还是都被惊动了。
特别是当看到阿兀术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使官时,不少女子当场吓晕过去。
可是陈琉璃没有晕。
她一直知道危险从未退去,且危险围绕着她的密友。
逆着四处逃走的人群,陈琉璃向李棠挤过来。林奕抽刀护着她,很快便到了李棠身边。陈琉璃还未开口,怀里便多了一个娃娃。
那娃娃迅速被林奕抢过去。
“琉璃,”李棠面色有些苍白,“护着城意先去安全的地方。”
“好。”陈琉璃从不质疑李棠的决定,她迅速转身,和林奕一起离开。
成欢牵着李棠的手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周围的人太多,好在都是大夏的百姓。
可大夏的百姓中,焉知没有恶人。
这念头在成欢脑中飞速晃过,他在慌乱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接近他们的人。
不好。
雪亮的匕首从蒋氏手中脱出,在成欢拉回李棠的一瞬间,划破了李棠的手臂。
血流如注。
查漏了蒋氏,成欢心中恼恨自己,因为恼恨,便更愤怒。
三日前大夏令官死,他从不觉得那是意外,李棠在查,成欢也在查。
李棠查人,成欢查物。
他查到玉山道观一个月内丢失了炼丹的硝石多达十斤,那东西不光可以炼丹,还是火药的原料。
对方用火药生事,成欢曾以为是要一举炸死大夏宗亲大臣,所以他派人去查。
结果却发现对方只是想让他的妻子死。
这便更是可气,管它是谁,以力打力去炸阿兀术吧。当然成欢知道,以阿兀术的应变能力,未必能把他炸死。但这是揪出杀手的好机会,成欢不会放过。
果然没有炸死,那些人却仍不放过他的妻子。
令人意外的是,刺客不光有金人,还有蒋氏。
她是赵舍的小妾,是大夏人。
太医为李棠包裹完伤口,躬身退出去。
阿萝也跑出去,说公主要见一见蒋氏。
蒋氏被卸掉胳膊堵住嘴,五花大绑拖进来。
李棠斜躺在贵妃榻上,手臂的伤口仍然在渗血,嘴唇有些发白,但气色还好。
“我想问问为什么,”她开口道,“若你能说动我,可以活命。”
李棠听说这女人嘴硬,为了求死几乎咬断舌头。是什么样的恨意让她刺杀自己呢?为别人卖命的不会这样。
阿萝伸手把蒋氏嘴中的破布拉出来,蒋氏吐了口血,声音嘶哑。
“殿下跟我无冤无仇,”她道,“我只是想让金国皇帝发兵而已。因为他舍不得你,所以迟迟不攻打大夏。”
李棠失笑,如同在听一个笑话:“你可知他不发兵,是因为大夏尚有能力反击,还未到翻脸的时候吗?”
蒋氏面露怀疑不语,李棠又道:“本宫想知道,为何你明明是大夏人,却对我大夏如此恼恨。”
蒋氏咬烂嘴唇,恨恨道:“公主听说过坝北村吗?听说过成欢屠村杀三百人吗?那里面,有我的朋友、兄弟,和亲生父母。”
李棠神情微动。
殿内静了静,李棠还未说话,阿萝便道:“胡说,驸马不是这样的人!”
蒋氏冷笑一声道:“那时我藏在柴垛中,亲眼所见!他们屠村后割掉人头冒领军功,连婴孩都不放过!后来成欢的官职一升再升,顺利承袭节度使旌节,不正是在跟金国死战中战功赫赫吗?若公主殿下怀疑我的身份,大可去查户籍,我可以说出坝北村百名以上亡者姓名。”
李棠的手缓缓攥紧衣襟,迟迟不语。
成欢屠村的传闻一直都有,他也的确曾经臭名昭著为正道不容。
但是,别人说的就是真的吗?
“蒋氏,”李棠开口道,“本宫念你那一村只你一人幸存,今日不杀你。但本宫也告诉你,如今本宫的丈夫,西部行军大总管成欢,不是你说的杀人恶魔,更不可能为了军功屠村。”
李棠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成欢。
他曾经把自己逼到床榻上拒婚,曾经和林奕设计谋逆,这是可株连亲族的死罪,但李棠竟不觉得他是坏人。
没有料到李棠会既往不咎,蒋氏瞪大眼睛抬头。
“你走吧,”李棠冷声道,“不管你的主子是谁,不管你要回到哪里,此次便罢了。若再做恶事,本宫定不留你性命。”
蒋氏慌忙起身要走,成欢却掀帘进来。
他显然没有听到李棠的赦免,对身后的浊光道:“杀了她。”
“公主已经赦免我!”蒋氏慌忙道。
“公主赦免你,本将军要杀你,不懂吗?”成欢的视线只在李棠身上,漫不经心回答蒋氏。
眼看浊光就要把蒋氏拖出去,李棠对成欢开口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了,你今日便为我积些福报,不杀生。”
她的声音有棉絮般的暖意。
这是从未有过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