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用的人不多。
李棠前世嫁为人妇的七年,在行宫中学过骑马射箭,学过医术谋略,更学过机括军阵,但却没有学过如何养幕僚,更没有纳一个门客。
这一世手底下还没有出去办事的聪明人,只能先用公主的身份压制皇家马苑的马官,对他说自己要最烈的那匹马。
马官怕她骑着出事,自然拿只是脾气有些暴躁的马匹糊弄她。
就连阿萝都看出了端倪,叉着腰骂:“公主殿下是要最烈的马,无人能驯服的马,你这骚老头子活得不耐烦了吗?”
马官心道本人虽然是末流小官,却也不允许你这样的丫头随意辱骂。且谁说我是骚老头子?我哪里骚了?我明明面如冠玉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气得糊糊涂涂,便打开了那个一直紧锁的铁门,里面有一匹连马鞍脚具和肚带都没有套的马,正低着头吃草。
马儿高鬃黑毛,看起来却比一般的战马要瘦弱些。
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马儿毫无反应,自顾自继续低头吃草。李棠仔细看了,不同于别的马吃着掺杂黄豆等粮食的精细草料,这匹马吃的只是寻常干草。
无论是供贵人们用的家马,还是战场上冲锋的军马,都以听话为第一重要。这马儿显然惹恼了马苑的所有人,这才只能吃果腹的干草,饿得瘦削可怜。
马官拿着一套马具小心翼翼靠近,系在马身上。然后他似躲避瘟疫般远远站在铁门外,低头道:“公主殿下看看便罢了,若真的骑,下官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不骑,”李棠眼睛闪闪,“本宫牵着它随便转转。”
拒绝了阿萝忐忑却鼓足勇气的靠近,李棠自己拿过缰绳轻轻扯动。马儿抬起头,有些湿润的眼睛看向她月白色的裙裾,放开草料向前一步。
看来可以牵着走。
其实李棠不光不会驯马,连骑马都只有过一次。幼时曾偷偷骑过一回,牵累得陪她的青桐哥哥被打得很惨。从那以后,她看到马匹便有一种惧意。
但眼下若她连一匹马都害怕,未来千难万险的路,该如何走?
“殿下,牵着去哪里?”阿萝紧跟在李棠身后,担忧道。
李棠抬眼笑笑。
她已经吩咐过礼部负责接待金国皇子的官员,今日带金国皇子去参观金城坊里的孔云讲学像。
孔云是先圣的第二十三代孙,曾经在大夏和金国边境讲学,传言中金国皇帝在幼年曾假扮大夏人,跟着孔云读书。孔云虽知道他的身份,却并未拆穿,有教无类,对他一视同仁。
如今大夏和金国休战讲和,便塑了孔云讲学像,以示诚意。
雕像位于金城坊,距离马苑近,远离人群熙攘的西市,以免烈马伤及无辜。
李棠准备把马牵到金城坊后再上马,免得还没有到那里,自己便已经被摔得半死不活。
可天不遂人愿,才刚走了不远,便听到一声娇俏的低喊。
“好巧的日子,棠姐竟然肯出府转悠了。”
是李杏。
她身边翻开折扇为她阻挡阳光的,正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申念君。
去年冬天,申念君因知道李棠喜爱梅花,便以七十七棵梅树作礼,邀请李棠元宵共饮。
一时间京中人人都知道,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痴迷李棠。
她那时年纪小,只觉得被人喜欢是一件开心事,隐隐更有些骄傲。可没过多久,申念君便跟李棠冷淡下来,转而和李杏出双入对。
三月三女儿节时,两人更定下了明年正月的婚事。
至于为什么转而和李杏结亲,李棠过了好些年才弄明白。
李棠的母亲虽然是正宫皇后,可眼前皇帝更宠幸李杏的生母德妃。德妃的儿子虽然不是嫡子,却是眼下册封太子呼声最高的。除了这个原因,李棠的母亲清高自许从不干政,而德妃却网罗大臣培植党羽。很明显,求娶李杏,更有利于申家的前程。
在有些人眼里,利益绝对是凌驾于情感的所在。他们可以为了眼前的,之后的,又或只是一点盼头的利益,出卖朋友家人,趋利忘义。
李棠对李杏没有妒忌,只是亲近不起来而已。
但李杏,却似常常想要得到别人的妒忌。
“念君,”她亲热地唤着眼前人的名字,指一指李棠牵着的马,“看,棠姐牵了一匹瘦马。你不是懂马吗?快去马苑给公主殿下再选一匹好马。”
李棠没有说话,自顾自牵着马匹走开。
李杏却又道:“棠姐好大的威风,是不是气恼女儿节的事,竟不理人了。”
女儿节没什么事,不过是她和申念君的订婚礼。
李棠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阿萝便上前一步道:“今日威风的不是公主殿下,而是丹阳郡主你吧。郡主你身为妹妹,品阶更低了一级,如今见公主一不跪拜二不行礼,才真是傲慢。”
“你——”李杏上前一步扬手便打向阿萝,“哪儿来的小贱婢!”
手在半空,忽然再也难以挥动。李棠不知什么时候比她更快些,铁钳般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叫阿萝,”牵着缰绳的女子偏过头来,眼中噙着一抹嘲笑,“妹妹你与其在这里发脾气,不如带着申公子快些离开。免得本宫牵着的这匹烈马,伤了你的性命。”
李杏呆呆怔住,半晌回不过神来。
当时抢她的男人时没见她生气,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婢女,要跟她吵架吗?
申念君连忙上前缓和气氛:“公主殿下这匹马是烈马吗?听说马苑关着一匹会杀人的马,鄙人正要带郡主来瞧瞧。”
“正是这匹。”李棠松开李杏的手,对申念君道,“本宫正要寻一位驯马师,看看可不可以驯服这匹烈马。”
李杏脸颊通红看着李棠和申念君,忽然道:“申公子不必谦虚,你今日带我来,不就是要驯服这匹马吗?”
接下来的事有些出乎意料。
在李杏一半崇拜一半撺掇下,申念君不顾李棠的阻止翻身上马。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蔫蔫的瘦马忽然扬蹄嘶叫,接着不管不顾向前冲去。
它奔跑的路径不是直线,而是发狂颠起落下,左右甩动,时而蹿起老高,时而埋头贴地,甚至在经过一棵低矮的柳树时,径直矮身钻过树杈,想要把身上的申念君拦腰绊下。
那样子不像是一匹烈马,倒像是一个在沙场上拼死也要弄死别人的战士。
李杏脸色苍白发狂般惊叫,而李棠只是略一犹豫,便向着长街尽头已经消失的马匹追去。
这样子,很难不伤到百姓吧。
这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惊动金国皇子。
这样子,如果到时候自己装作吓晕过去,也是可以的吧。
惨叫声声,这一次不是李杏,而是跌落在孔云讲学像前的申念君。他瘫倒在地上,被树枝划伤的脸血肉模糊,周身疼痛不知道断了几根筋骨。巡防营的官兵围着他,想要搬动却又不敢。不远处,那匹瘦马被一个高高的汉子控缰拉住,马蹄弹跳挣扎撕扯,却终于似乎有些恐惧般停了下来。
那汉子背对着这边,一身玄青色的装扮,看不出是谁。
李棠快走几步,心想是时候了,就晕在这里吧。
可这地上有片申念君的血,还是往前一点再晕。
她又向前几步,看到那控缰的汉子转过头来。
那张英俊得阴森森的脸她认识,不是金国皇子,而是四镇节度使,她如今最讨厌的人,成欢。
原本已经假装绵软准备歪斜下去的身子迅速站直,李棠在心中叹了口气。
真是可恨,又失败了。
身后李杏凄厉的声音响起:“念君!念君你没事吧?好凶的马!你们——”她颐指气使对巡防官兵道:“去把那匹牲畜杀了!”
听到这句话,远处的成欢慢条斯理站远了些。被他绑在石像上的马不安地挪动着马蹄,扯动缰绳。
烈马伤人,且伤的是户部尚书最宠爱的小公子。
有人让杀马,且这人是皇帝宠爱的小郡主。
巡防营的官兵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拒绝。
有人把刀抽出,犹豫一瞬还是拱手施礼问:“丹阳郡主,眼下不如先把申公子抬回去医治,这马就牵去申府,如何处置任凭申公子决断。”
“不!”李杏站在申念君身边咬牙,“牵走时再伤人怎么办?现在趁它被绑住,一刀杀了才解气!”
巡防营有护卫京都百姓的职责,闻言不敢耽搁,有三人立刻抽刀向前,站在烈马两侧。
他们没有杀过马,但知道要想最快杀死,只用一刀刺入马儿脖颈下的血管。他们的刀上有血槽,就算刺入后烈马挣扎无法拔出刀,也能把这匹马的血放干净。
在他们选定位置跃跃欲试中,一个清越坚定的声音道:“不准杀!”
李棠不是同情烈马,其实她更同情申念君。
但是这匹马好好的在铁牢里吃草,是她把马牵出对金国皇子施计,这才伤了别人。
虽然是牲畜,但是不愿意被人类驾驭并不是它的错。如今因她受死,李棠心中会有愧疚。
她上前几步开口道:“丹阳郡主明明听明白本宫说这是烈马,却不管不顾非要让申公子上马。而申公子更是不理本宫告诫,为驯服马匹不惜铤而走险。马有何错?因此杀马,马儿何其无辜?”
“不过是一匹马罢了!”李杏胡乱夺过一把刀,“马命难道比人命更金贵?”
李棠挡在她面前,抬手指向身后高高竖立的孔云讲学像道:“在圣人像前做杀戮之事,可知圣人讲学中,分量最重便是‘众生平等’吗?”
“我不管!”未婚夫婿的重伤和想到此中自己的责任,让李杏发了狂,指着巡防官兵道,“你们谁不杀马,今日我便告到父皇那里,把你们都杀了!”
李棠手中没有武器,一张脸却冷似硬铁,站在马前,像是身后有千军之力:“不准杀,一切事,本宫担着。”
李杏还要上前,却忽然惊叫一声退后。
那烈马原本绑在圣人像上的缰绳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它甩甩鬃毛,高昂着头转过身子穿过人群,向马苑跑去。
无人敢拦。
李棠松了一口气。
在她身边不远处,刚刚用匕首割开缰绳的成欢转身离去。
再远些,一个个头很高身子精壮满脸胡须的男人用金国话对同伴道:“那个护着马的,是大夏国的公主吗?”
得到同伴回话后,他脸上露出迷恋的神态:“爱马之人,本皇子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