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令战之戏!
长安城万人空巷,玉山下欢声雷动。
摆在南北两边的席位有一千余个,而来围观呐喊的百姓可达万余。男人们举着大夏旌旗疯狂摇动,女人们手拿绢花往场内投掷。
而在这一片喧嚣中,场内金国五百士兵、大夏五百士兵,却纹丝不动。
如刚出炉的铜人,如无风时的玉树,并肩而立无法撼动,似乎是在真正的战场。
他们一身白衣,那白衣在日光下灼烧视线。他们手持长枪,以墨布缠绕,势必取敌军性命。
这不是游戏。
这天下没有哪个游戏事关国之颜面。
百姓也不是看戏。
这世道没有哪场戏能看到国运未来。
——是金国退,还是大夏亡。
成欢和李棠高居主位,他们左边是大夏官员和皇族宗亲,右边隔着一张春凳宽的距离,是阿兀术带领的金国使团。相比群情激动的百姓,他们神情泰然犹如身在戏院。
身处高位,便连真正的情绪都不能表露。
他们千锤百炼面不改色,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波澜不惊。
只因敌人会由于你的惊惶更添勇气,会由于你的担忧更添狠厉。
李棠的目光缓缓看向族人。
最先看到新婚燕尔的李杏,她亦步亦趋跟在夫君身后,看到李棠的视线佯装不知,垂头坐下。
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到了,他头上簪着新开的月月红,放着自己的位置不坐,挪到女眷中去。这行为立刻引得众人嬉笑着把陈琉璃旁边的位置空出来,哪知道那里迅速滚过去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身着金黄色绣流云百福图的春装,浑身上下的配饰光彩灼目。不必瞧脸,就知道是四皇子。
宗亲惊呼一声,内侍擦着额上的汗水,恳求李城意坐回自己的位置。李城意抱着陈琉璃的胳膊死活不撒手,这边成欢终于忍不住冷声道:“四皇子殿下,过来。”
虽然四周喧闹,可他的声音却直抵耳边。
李城意撇着嘴看一眼成欢,颇不情愿却又不敢反抗,小步挪来。
成欢一把提起他,像栽萝卜一般放在李棠和阿兀术中间,口中道:“你坐这里。”
月余不见,这孩子的装束变了。
除了更加光鲜亮丽,他头顶扎了小髻,上面插着一朵芍药花,层层花瓣绽开,竟比他的脸盘还要硕大。
李棠惊讶道:“这花也忒大了些。”
旋即想起林奕的样子,顿时明白几分。
李城意绷着小脸,接过李棠递来的酸杏,勾头瞧见不远处的林奕正给陈琉璃打起折扇,他窝着泪水看向场内,嗡声道:“这戏何时开始,再不演,本皇子要回去温书了。”
他温什么书?不过是自己先败下场,不愿意待了。
李棠抿嘴轻笑,阿兀术也哄李城意:“很快了,瞧,要击鼓了。”
虽然在对李城意说话,他一双眼睛却看向李棠。
对不住了棠公主殿下,今日要让你难过。
百姓们也看到赤裸上身拿起鼓槌的鼓手上场,顿时欢声雷动,向场中抛下绢花丝带。
李棠的目光收回跟着看向场内。
师父来了。
他一身青衿儒衫,布料稀薄、腰无配饰,却无法遮挡他浑身散发的卓然正气。
他稳步走入场内高台,抬手拂落小姐们掷来的绢花,对千人军阵后的金国令将奔托拱手示意,那令将回礼。
见到今日令官,大夏百姓却嗡声四起。
“这人眼熟,不就是我朝科举以来最老的状元郎吗?”
符铭曾经因为高中状元被礼部安排簪花游街,京都百姓惊讶他年龄颇大。
“他是文状元吧!这怎么行?”
“他懂军阵吗?这不是胡闹吗?”
“以文对武,完了完了,我的钱要没了。”
“喂前面的,把我绢花捡起来,花老鼻子钱了呢,还以为是个帅气将官。”
在这一片质疑声中,符铭神情严肃,又对高台一礼。
他看到高居其上的李棠,眼神微微一惊。
然而来不及细想,成欢已经挥手,示意令阵开场。
战鼓擂响。
“喝!”
双方一千军听令大喝,暂时压住了百姓的议论声,把他们的视线引向令阵。
符铭双手各持一个小黑旗,双旗高举猛然落下。
战鼓依照着令旗的意思擂响,鼓点快慢节奏大小不同,以此传令给军士。
“喝!”
大夏军士齐齐转身,举枪向前。
于此同时,金国军士也齐步向前,抬枪平举。
来了。
李棠在心中沉沉道。
这一世的令阵之戏,来了。
她神情不变,手却握住八仙椅的扶手,关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身边的成欢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覆盖在她手上,继而掰开一根根手指,全部握入自己手窝。
“别怕。”他声音很轻,李棠却听到了。
金兵左侧不动右侧进攻试探。
左令旗不动,右令旗上下挥舞,鼓点变,大夏右军阵一百人向前迎战。
金兵左一百人快速攻打左翼。
左右令旗居中前举,鼓点再变,大夏前阵二百人迎战。
金兵后军突击包抄。
左令旗转圈摇摆,右令旗后点三次,斜斜挥过。
鼓点又变,大夏阵间三百人突围而出。
……
场中不断有人身中墨汁扑倒,有一百人专门负责抬出这些“死人”,如此进出之间,上半场终了,双方清点人数。
有官员大声念喝道:“金国,亡二百一十八人,伤五十人。”
高台上坐着的皇族宗亲和金国使节纵然再装作沉稳,此时也不由得紧张几分。大夏百姓更是屏息而待,有不分场合啼闹的稚儿迅速被捂住嘴抱出场外。
“大夏,亡一百一十人……”
死的竟然比金国少!
百姓们顿时激动万分。
“伤——三百八十人!”
什么?
伤了这么多!
到最后不光是看死者多少,两个重伤也算一个死亡的。这么说,大夏败了。
百姓哗然看向令台,见符铭虽然浑身被汗水湿透却岿然不动,那气势和模样,竟似这早在意料之中。
李棠微微闭眼旋即微笑。
师父的打法并不讨巧,却是为了减少伤亡。在他心中,大夏每一名士兵都命贵如金,都要救,都尽力护着,活下去。
没有休息,下半场即刻开始。
金国一开始就用了人马战术,可因为符铭早有准备,这战术被大夏以马打马击破。
似乎没有料到对方的能耐,金国令官奔托有些慌了。
他下意识看向高台上的阿兀术,阿兀术笑着举手,五指伸开如同在黑夜探路前推。
奔托懂了。
蛛网战术。
金国的鼓声改变。
这声音密集似雨滴落在荷叶之上啪啪作响,又偶有停顿似风穿过竹林,终于鼓停,接着凌厉的声音穿透耳膜。
金国动了。
之前乱糟糟各有死伤的兵马一瞬间变换队形,以一人为中心,四面辐射如同蛛网,接着如同光电般插入大夏军阵,把大夏兵马分割成无数的小块。
这样的分割,使符铭的黑旗形同虚设,使大夏军阵块与块之间无法聚集联动,只能任由屠杀。
李棠紧张地身体前倾,成欢的手臂抬起,裹住了她的肩膀。
大夏黑旗双举,接着左旗丢下任由坠落地面,右旗猛然向前如一把锋利的剑,刺入对方胸口。
只是喘息的一瞬间,大夏军阵动了。
那些被围困不能动的“块”动了,却不是结阵,而是协同搏杀。
三人一组,一人舍身中枪抱住金兵,一人宁肯重伤掩护,一人在战友中枪倒地前的一瞬间,刺杀金兵。
不再顾惜人命,只为取胜。
这是大夏的搏命一击。
以二打一甚至以三打一。
之前护着每个士兵的性命,就是为了在此处,以命护命,以命殉国!
之前的活,是为了现在的死!
战场上不断有人倒下去,不断有人被抬出去。
宗亲百姓瞪大眼睛如同木雕,他们眼中已经没有白衣黑墨,有的是汪洋的血海,是惨烈的战场。
不少人神情触动落下泪水,不少人咬牙切齿知耻后勇。敌人就是敌人,议和只是拖延,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不护着国家,便没人护着我们!
李棠热泪盈眶看着这一幕。
大夏从不缺能打仗的兵,不缺能带兵的将,大夏缺的是爱百姓的良臣,是护百姓的明君。
有军士如此,国之幸焉。
有师父如此,国之幸焉!
在这一刻,李城意忘记了漂亮姐姐,忘记了斗鸡打架,眼中只有凶残的战场。
他心里吃惊胆怯,扭头看向李棠。
姐姐似乎在哭。
再看阿兀术,他神情紧张目色沉沉。
再往身后看,层层的护卫后,有几个人似乎对这战场不感兴趣,他们腰里明晃晃闪着刀,蹲下身子,似乎在点燃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