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牵着李棠的手臂,似乎怕她稍一走开,便再不回来。
李棠便任由他跟着,钻进马车后扭头道:“这里恐怕没有你的位置了。”
怎么会没有?
我才多大个子?
成欢掀开车帘,见里面摞着厚厚的书册。
“这是程盛的阵图吗?”他蹙眉道,“你亲自给符铭送去?”
他一个四十岁才考上状元的老头子,有什么资格让公主给他送东西?
李棠含笑颔首:“我说了,要去瞧瞧他。”
瞧,且瞧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成欢猛然合上车帘。
符铭住在西街最破旧的客栈。
这是距离考场最远的客栈,居住的考生寥寥。可因为符铭高居榜首,客栈如今名气大增宾客盈门。即便到了夜里,也点起灯火照亮半条街道。
李棠抬脚跳下马车时踩到散碎的纸灰。旁边一个妇人抱着五岁的稚儿跪在地上,正烧香表。
“文曲星菩萨保佑,让我儿他日高中状元。”
侍卫前边开道,浊光抱起厚厚的书册,成欢护着李棠下车,他们路过老妇人面前时,脚步不由都慢了些。
那老妇人注意到身边有人停留,立刻扭头笑道:“二位是不是也来拜文曲星?怎么没见带着孩子来啊?”
“还没有孩子。”成欢一向不喜与人攀谈,此时竟也有心情说几句。
那妇人慌张地摆手:“错了错了,没孩子该去拜送子娘娘的。”
李棠被她说得笑起来。
“也不嫌羞。”成欢抬手搂住她的肩膀,三两步走进客栈,一眼便瞧见符铭居住的房间。
丙三。
也是最便宜的房间。
李棠站在门口,忽然停下脚步。
和近乡情怯一样,就这么来见师父,也让她生出怯意。和那次在考场门口见到不同,这一次要面对面说话。
师父不严厉,相反,他是最和蔼的长者。
李棠自认还算聪明,可学起师父教的那些还是费劲。
师父想把所有的学识都教给李棠知道,那么着急,却从不发脾气。
“别急,急则伤身,为师再讲一遍。”
他也懂得养生,李棠给他安排的院落里有一处温泉池子。师父过午不泡,说是会散掉精神。
“要有精神,要活久一些。”
可这样一个师父,却以一介书生的气节,拔刀冲向大夏奸佞,最终被乱刀砍死。
李棠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符铭背对着门,对开门声恍若未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小声嘀咕着,在一张破旧的书案上写写画画。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每说一句话,他便把画出的草纸丢掉一张。书案下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李棠俯身捡起,见是军阵。
那么熟悉的,师父的字迹扑面而来。
她鼻头一酸,却还是语气平稳道:“符先生。”
符铭头也不回道:“在忙在忙,想要磕头随便磕,出去时带上门。”
想必这几日有不少孩童来向他跪拜沾福气。
李棠“噗嗤”一声笑了。
成欢在她身后扬声:“请符先生转身,我们送了东西进来。”
他们心有默契地都没有提自己的身份。
朝廷突然让新科状元来做令官已经是巨大的压力,若又有公主夫妇前来问候,不管他们多么温和,都会让符铭手足无措。
符铭这才转身,继而看到浊光抱着的图册。
“这是……”
他疑惑一瞬接着奔来,抱起图册便铺在桌子上,大喜道:“多谢二位,能知道程将军的演练军阵,最好不过。”
接着便不再客套,任由李棠和成欢在屋内站着。
“你们出去吧,”李棠忽然道,“我要待一会儿。”
符铭依旧在忙,李棠缓缓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他。
他比前世相遇时丰润一些,国字脸宽眉毛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明明是男人,却长着一对酒窝。他依旧不修边幅,胡茬茂密衣着简单兜里揣着半个胡麻饼。
或许,这便是他的晚饭了。
师父弃戎读书已有数载,早花光了积蓄,此时生活艰苦。
程盛研究出的军阵图已经被他丢下大半,剩下的几十张修修改改,他时而露出开心的神情,时而眉头紧蹙摇头叹气。
李棠可以不说话,就这么陪着师父,待一整晚。
多么好,她的师父活着,在焦虑,在着急,在为大夏忧心。
而忧心的同时,也终于可以为大夏做事。
为了这一日,他准备了三十年。
成欢站在一门之隔的走廊里,半晌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李棠说来瞧瞧。
没有说话,那便果然是来瞧瞧。
这男人有什么好瞧的?
他模样一般个头不高还有些胖,除了脸上的胡茬比较醒目,没有可看之处。
成欢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要留胡茬吗?能扎疼女人脖子的那种。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符铭已经理清楚思路。
如何跟大夏士兵磨合?他决定化繁为简,把程盛之前演练的三十个军阵改为十二个,这十二个中有五个是为迷惑金国,有七个主战。
如何在现有信息中破金国的人马战术?他决定以马打马,以骑攻骑。金国决定两人扛起一人,从高处掷枪。那大夏不求稳但求快,一人扛一人,快进快出。
符铭把择选出的军阵整整齐齐放在桌案上,再捡起地上散落的那许多,掏出半张饼啃一口,就着冷水咽下,才注意到李棠。
他半张着嘴,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
“夫人是……”
李棠如今梳着嫁为人妇的高髻,头上步摇轻颤。不管容颜如何姣好,身份的确是夫人了。
她在心中咂摸适应着从师父口中唤出的新称呼,含笑道:“我夫家姓成。”
外面的成欢听到这一句。
他一惊一喜神情又黯然一瞬。
其实,你夫家姓崔。
想到此处心中微痛目光深邃,又百味杂陈。
弟弟如果活着,会很喜欢这个兄嫂吧。
不知道棠儿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怎么样。
他这么想着,听到符铭清雅的声音道:“请问成夫人有何指教。”
李棠几乎笑出声音。
想到曾经师父强压怒火给她一遍遍讲解排兵布阵时的焦灼,想到自己手上也曾挨过一次戒尺,不由更是想笑。
她抬手拿过师父的笔,把废草纸翻到背面,粗粗画了一个阵型。
“若金国如此,先生该何解?”
符铭“哦”了一声接过,视线落在阵型图上,便再也挪不开。
“这……”他口中喃喃。
“这这!”他猛然站起。
“这不可能!”
图中金国士兵如一把利剑插入大夏军阵,又如蛛网般分隔整齐,以四打一,把大夏兵马全歼。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前世时阿兀术也曾在继位后来过大夏,也曾要玩‘令阵之戏’。比这一世的时间晚了些,但同样的人,当然会用同样的战术。
事实上,不光是令阵之戏,数年后,金国兵马用同样的战术,穿插迂回各个击破大夏守军。大夏如今解不了的阵法,在数年后便是亡国之阵。
前世时直到破阵之法送到军中,大夏才可堪堪应对,金国失去这一利刃,不得不改换军阵,进攻速度慢了下来。
而这一世呢?
符铭跌坐在椅子上,双眉间拧出深深沟壑,震惊的神情逐渐淡去,叹道:“真厉害。”
真厉害。
前一世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即便对方是敌人,他也不吝赞美。
所以师父每日每夜都在琢磨金国的这个军阵,踱步时在想,泡泉时在想,吃饭时烧饼掉在地上,他把细碎的芝麻拢在一起,也会摆出那个军阵,想一想。
这一世没有时间了。
李棠展开一张宣纸,在上面认真画好图形,递过去。
这图是数年心血凝练而成,值一张好纸。
符铭不由起身,视线急急落下,便再也无法抽离。
他离开板凳向李棠走近一步,神情里带着不可思议又震惊异常,却没有说一句话,又猛然转身走到窗户边,伸出双手,对着夜色中的星空比划。
点点繁星如士兵结阵,在他心中抬步向前举枪杀敌。忽而退后忽而冲锋,跌倒者爬起中枪者消失,到最后军阵中只留一十八人。
九百余人死,一十八人活。
大夏的一十八人。
符铭合上宣纸满脸泪痕,手指紧握窗棂许久,转身拱手,对李棠道:“多谢……成夫人指教。”
李棠几乎是在他拱手的一瞬间便站起身。
符铭这一礼是大礼,是拜君亲师的礼。
而她,才是他的徒弟。
“符先生,”李棠动容道,“这破阵之法是奴家的师父所授,奴家实不敢承受。”
符铭眼神灼灼,如一十八颗星辰在闪烁光芒,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搓动着,急切道:“那便请问成夫人的师父尊姓大名,末学好去拜见。”
他啊……
李棠咬了咬嘴唇。
他死在奸佞的乱刀下。徒儿去收尸,捡起十块碎骨。
可他,就是你啊。
李棠强忍泪水,脸上却带着由衷的笑:“奴家的师父已经故去,他日若有机缘,可把师父手书相赠先生。”
当然没有手书。
但李棠可以凭回忆书写一遍。
符铭激动地点头,又重新展开宣纸,把那阵型图牢牢刻入脑海。
赵舍早早就睡了,且睡得很死。
蒋氏换上夜行衣翻墙出去,在距离金国行馆很近的小院落里,见到十多个男人。
“小姜!”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见蒋氏进屋,便唤她的真名。
小姜。
十年前阿兀术在金国和大夏交战的边境捡起这女孩子时,她只记得自己叫小姜,记得成欢带兵屠村,她全村人都死了。
屠村者高高在上继续为官,残存者苦苦挣扎九死一生。
她是大夏人,却比金人更恨大夏。
金人对她好,她就是金国人,就热爱金国的土地和百姓。
做杀手杀人远远不够,她的目标,是让金人南下牧马,饮水长江。
小姜一双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接着拿出图纸铺开。
赵舍的父亲在朝中负责此次令阵坐席,那上面清楚地标注了李棠的位置。
计划说完,众男人纷纷点头。
“要万无一失。”
“咚”地一声,一把匕首刺入那座位标记处。
小姜眼底一抹冷色。
“只要她活着,陛下就会心软。”
“那便让她死。”
男人们齐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