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我一刀。
可成欢并未带刀。
他穿着绀紫官袍,腰间用黑色绸带紧紧系着,挂一条墨玉佩。头上梳着冠,眉眼英姿勃发身形伟岸挺拔。
可他今日的身份是迎接上宾的驸马,不能带刀。
阿兀术却并不管成欢是否有兵刃迎击,不偏不倚向成欢砍去。
他们曾在汴州迎面一击,兵器撞击之声令群山为之颤抖。他们一个是金国皇帝,一个是大夏驸马。不管谁死,两国必然开战。
双方使团尽皆一惊。
金国人心中道:我等是来示好的吧?皇帝这是怎么了?这驸马肯定是招惹了他。
大夏的官员就很明白了:金国皇帝这是在泄私愤!
至于是什么私愤,输了银子的大夏官员不会忘记,半年前李棠是嫁给成欢还是嫁给阿兀术的那场赌局。
当然是夺妻之愤。
成欢没有动。
不是因为身经百战刀斧加身而不惧,而是因为他牵着李棠的手。
他听到李棠的声音。
“阿兀术!”
对方已经是金国皇帝,她却唤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清亮有力却隐隐有警告之意,像是姐姐在怪责弟弟,严厉又不失友爱。
成欢屹立不动,看到阿兀术刀在往前,身子却在卸力,直到刀刃停在成欢额头,如同施了定身的法术,一动不动。
“哈!哈哈!”阿兀术大笑出声,“成将军好胆量!”
快刀裹挟着风吹动李棠的发梢,一时间衣袂飘飘如临山崖。
她看着阿兀术道:“陛下好刀法。”
这几个字胜过千言万语,阿兀术的脸顿时有些红,他收刀站在李棠面前,讪讪道:“承蒙殿下夸奖,如蒙殿下不弃,阿兀术愿把刀法传授。”
这是要收徒弟吗?
李棠虽然没有同意,唇角却含着笑意。
成欢抬手格开阿兀术,把他的热络和亲近隔得离李棠远些。
声音冷淡道:“本驸马还活着呢。”
他很少在正式场合自称本驸马。
这是第一次。
阿兀术干笑着挤进李棠和成欢中间,左手握住成欢的胳膊,右手牵住李棠的衣袖,高举空中道:“大夏和金国百年修好!”
“百年修好!百年修好!”
两国使节长出一口气,欢欣鼓舞应和着这句话,虽然声音有些凌乱,更有些言不由衷,但也给担忧打仗心内不安的百姓带来不少安慰。
可只有举起手的三个人知道:修好,是不可能的。
翌日,大夏皇帝设宴,在麟德殿款待金国使团。
皇帝今日精神很好,盛赞阿兀术年少有为必然做金国一代明君。阿兀术也恭维了不少,末了问皇帝,这一个月有何安排。
皇帝便要礼部安排玉山狩猎。
阿兀术摆手:“孤在苦寒之地长大,虎狼遍地日日狩猎,还请陛下安排些新鲜的吧。”
新鲜的……
皇帝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向成欢。
成欢在西北和金国厮杀数年,这阿兀术做皇子时,曾和成欢多次阵前相见。对于阿兀术的脾性,成欢应该会了解。
成欢正在剥核桃,手指细细取出果仁,感觉到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却仍慢条斯理地把果仁放进李棠手心道:“补一补。”
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李棠神情微滞下意识接过。
这场景似曾相识。
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曾经有一个人喜欢剥开东西放进她手心,温和道:“补一补。”
她还没有时间细想,便见成欢转头看向阿兀术道:“听说陛下还未纳妃,我大夏美人众多,不如这一个月,就给陛下选美吧。”
众人轰然而笑,阿兀术不悦地摇头。
“孤如今并无婚娶之意。”
大夏皇帝面露担忧。
这阿兀术的脾性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是否好战。他如今不想打仗,希望成欢能把这金国皇帝哄得开心些。
成欢放下核桃唇角微扬,又道:“那我们就做‘令阵’而戏,如何?”
阿兀术眼睛一亮,抚掌道:“甚好!”
“令阵”是一种游戏。双方各有五百兵丁结阵,依令变换队形迎战。他们身穿白衣,人人手持长枪,枪头用蘸满墨汁的棉布替换,前胸后背沾染黑色墨汁即为死。五十令后清点伤亡,谁的活人多,谁便算打了胜仗。
这原是兵部无战时演练军阵所用,后来发展成上流贵族的游戏。
李棠低头端起一碗莲子粥,轻轻搅动着汤勺,静默不语。
这不光是游戏,还是战术对决。
阿兀术不是玩游戏,是在试探大夏朝臣是否可用,大夏兵马是否可惧。若大夏败了,不光失了颜面,还会使其余各国蠢蠢欲动。
所以,他不会让深谙军阵的成欢做令官。
果然,阿兀术道:“孤这里有副将奔托可用,不知大夏用谁?”
对阵双方将领的身份应该相当。
这奔托原是阿兀术的随从,自小养在他身边,阿兀术登基后把他扶为将领。他算是阿兀术一手带大的,教了兵法谋略。阿兀术会什么,奔托就会什么。
金国用副将,大夏就不能让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来对战。
皇帝点头:“那便由成将军同样择一副将吧。”
李棠眼中隐有光芒闪动,手指捏着衣角仍旧不语。
成欢随意道:“那便让程盛去吧。”
程盛也是副将,同样跟随成欢多年,为人木讷少言,却擅军阵之术。
很快便选定了参与“令阵”的士兵。
共五百人,是从羽林卫和巡防营中抽出的佼佼者。
程盛不敢懈怠,白日里带军士操练,夜间在府中演算队形,劳心劳力。
李棠在将军府见过他匆匆来又匆匆去,神情始终战战兢兢。
地下赌场又开了新的盘口,婢女阿萝当机立断,拿出私房钱全买了大夏赢。
“一定是我们赢!”她穿着鹅黄的春衫,双手叉腰,脸颊红润眼睛清亮。
小师傅在赌场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前次受了重伤,公主赏了他不少银子。如今想要以财生财,似乎参与这个赌局不错。
赌场人头攒动,不少人把小和尚推开争先下注,下完挤出来,还讥讽小和尚道:“出家人怎可赌博?”
小和尚面不改色:“善哉善哉,凡俗之人蝼蚁之苦,小僧一一体验。”
合着你拿钱体验人生来着?
有彪形大汉听懂他的意思,扬手道:“你说谁蝼蚁呢?”
还没有动手,便被人提起脖子丢出去。
浊光来了。
“浊光大哥!”阿萝羞赧地笑,“你也来啊,来下注啊?”
浊光摇头:“我不下注,我来带你们回去。出事了。”
阿萝歪着头面露不满。
她嘟嘴道:“出什么事了?三日后便是令阵之戏,京都上下戒严,能出什么事?”
浊光木然道:“程盛死了。”
程盛,大夏令官,死了。
他不过是因为太过困倦,去湢堂泡了个澡罢了。
那里的蒸热卵石和全身按跷最为有名,就连不少皇亲都喜欢去放松。
听说程盛太累,在炙热的卵石上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
京兆府去看了,自然死亡没有异议。
不管别人怎么说,李棠是不信的。
她把程盛周围的人查过一遍,没有可疑的。
又查金国使团带来的人,细到一刻钟内做了什么,一无所获。
再查那日湢堂周围有什么人经过逗留,都是寻常京都百姓。
周怀瑾退下,李棠神情冰冷把成欢端来的清粥推开,淡淡道:“我没有胃口。”
成欢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张嘴,需要我用嘴喂吗?”
李棠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会输的,”成欢道,“再挑别的人去。”
只剩下三日,挑别的谁呢?
在李棠焦头烂额的时候,阿兀术正低头审阅奔托的布阵之术。
他神情满意。
“他们没什么时间了,必输。”
阿兀术笑了笑,又有些担忧:“不知道孤的棠儿会不会难过。”
奔托垂着头没有说话。
在金国皇帝心中,大夏只有一个人贵重,其余人命如草芥可随意杀戮。
阿兀术合上图册,冰凌般的冷意结满眉心,忽然道:“你说这是阳谋,还是阴谋?”
奔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抬头疑惑地看向阿兀术。
逼迫皇帝退位时用的阳谋,如今这个,是阴谋吧?
室内静了静。
烛火摇摆着把阿兀术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大得骇人。
他猛然拍一下桌案道:“不必纠结这个,除了棠儿,大夏其余的人,早晚全部死掉。早死一个,不算什么。”
“是,”奔托终于找到话题道,“她做得很干净,没人查出来。”
阿兀术点头,奔托又道:“她求丈夫带着去金楼,路过湢堂时假装腹痛去了茅厕。一刻钟以内,便取了程盛的性命。”
一刻钟算什么?
她是天生的刺客。
赵府内,赵舍亲手给蒋氏戴上今日新买的金饰,夸赞道:“你戴这个,很美。”
蒋氏羞赧地低头。
“可惜奴家身份低微,不能多出去见见贵人。”
“如何不能?”赵舍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你想看‘令阵之戏’吗?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