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插在游龙戏凤形状的铜台之上,共有十二支。
李棠每吹灭一支,室内就暗一点。
最开始感觉窗台向后退去,接着屏风和妆奁看不分明,最后只看到李棠那一张明艳的脸,然后“噗”地轻轻一声,万籁俱寂,漆黑一片。
“先做点别的。”她说。
这声音带着三分狡黠七分挑逗,莫名让人喉头一紧。
正站在床前的成欢一时有些怔怔。
他们做过两次……别的。
汴州汤泉那次,是身临绝境后的肆意痴缠。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试探对方的身体、心意和灵魂。
林奕劫狱离开的那个清晨,他们相互说着不爱,要求对方履行身为妻子丈夫的职责。
那么这一次呢……
黑暗中成欢看不到李棠的神情,他下意识抬脚,才刚走一步,一个软糯的身子便撞进他怀里。
成欢顺势紧紧抱住。
“大将军怕黑吗?”李棠问。
她想他。
曾经以为不会,以为他们之间只是交易,可是到如今放不下他,怕他忽然死去。
成欢前世只活到今年冬天,已经不剩多少日子。
每每想起这件事,李棠就忧心忡忡。
她需要做些什么缓解压力,需要他炙热的胸膛驱走寒气,需要他潮湿的亲吻带来甜蜜,需要他排山倒海的力量证明存在。
但是李棠却不能说自己爱他。
那夺命的府君不知道正在何处,随时准备扑杀她的挚爱。
于是她问他是否怕黑。
西晋的时候有个才华出众却相貌丑陋的人,他曾写《三都赋》令“洛阳纸贵”,名叫左思。
左思娶翟氏为妻,爱意至深。
因为担心自己丑陋的容貌吓到妻子,于是他在新婚之夜吹灭蜡烛道:“你怕黑吗?”
翟氏重新点燃蜡烛,亲吻左思的脸说:“妾身不怕黑,却怕看不到心上人。”
但成欢不知道这个典故。
他觉得,小孩子才怕黑,李棠这是挑衅或者挑逗。
他有力的大手紧紧箍住李棠的腰臀,把她抱得高一些,高得恰巧可以亲吻到她的额头,接着在她耳边呢喃。
“本将军怕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占有欲,专制而又深情。
“这便对了,”李棠的声音一瞬间弱下来,在他的蛮横中柔软了些,“你我没什么感情,但是欢乐的事不妨常……”
她的话断在喉中,在细长的脖颈上,有一串吻热切落下。
吻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没什么感情吗?
成欢憋闷一瞬,有痛意在胸口郁积,让他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你真是个坏女人。
他的手不再怜惜,趁着怒意撕开李棠的衣衫。
要多做欢乐的事吗?
“咚”地一声,李棠被狠狠丢上床,她的身子在柔软的被褥间陷入又弹起,正好迎接成欢热切的吻。
他有些难过,难过让他狂暴。
成欢失去所有亲人已有七年。
这七年中他如同活在地狱里,披着别人的面皮,做最残暴的事。
打仗,杀人;打仗,杀人。
他的目标只是活着,是接近皇帝,是诛杀李氏族人覆灭大夏报仇雪恨。
可到最后,他却只想在李棠身边,看她白日里的笑脸,听她夜间的欢愉。
这件事,竟比什么都重要了。
可她,说他们是没感情的。
成欢不信。
这女人向来伶牙俐齿不服软。
他强悍地进攻又温柔地抚慰,他在黑夜里触摸和拥抱,他在她散发着蜜意的轻哼中道:“我喜欢你。”
身下的人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成欢的声音低沉而炙热:“我喜欢你,所以你尽管放肆。”
她养门客查旧案平叛逆。
她不屈不挠,手段毒辣。
尽管放肆,因为有他支持。
李棠螓首微抬,贝齿张开咬住了他的肩膀。
那里有一个疤痕,李棠记得这个疤痕,这是在汴州群山里时,他为了不受制于迷药侵犯她,主动刺伤的疤痕。
她咬得那么重,牙齿没入肌肉,在那里留下又一个印记。
这痛对成欢来说不算什么,他轻吼一声翻身把李棠托起,在摇晃的帐幔下,表达爱意。
同样是这个夜晚,原护国公府,如今的赵府,也有些热闹。
新人进门,虽然是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去的妾室,但蒋氏并不觉得耻辱。
赵氏为官,蒋氏为商,对商贾人家来说,即便赵氏没落,也仍然是要高攀的权贵。
没有拜堂或者宴请那样繁琐的礼节,喜服上虽然缀满宝石,却无法用尊贵的青绿丝帛拼接,只是通体的橘红色,绣着瑰丽的花纹。
赵舍站在门口,心中对清幽有些抱歉。
结发夫妻原本应该同心白首,哪知道又出了这么多乱子。
听从清幽的安排投靠费爻,的确是他的错。为了弥补这样的错,为了让祖母不再降下怒火,他只能纳蒋氏为妾。
这样清幽在赵府也能好过些。
赵舍缓步上前,随手摘下喜帕。
女子含羞抬头,手中拿着一本册子。
“夫君,”她清秀的脸颊几点红晕,把那册子送进赵舍的手中道,“这是奴家的嫁礼,交由夫君保管。”
赵舍早就见过蒋氏的嫁礼了。
银锭、珠宝、绸缎、妆奁,那些东西整齐地摆在祖母院落中,由她大致看了,再收回库房。
蒋氏乃江淮富商,为攀比权势无所不能,虽然是次女出嫁,却也极尽所能送出许多嫁妆。饶是赵府也曾辉煌过,安置嫁礼的仆役们也不免咂舌。
如今这嫁礼,又是什么?
蒋氏柔声道:“之前送来府中的嫁礼,为免被人议论不敢铺张。奴家来之前,爹娘亲自写了这个礼单,从此后这里面的田产、金银、商铺,皆归夫君所有,一切大小事宜,皆由夫君决断。”
她声音柔和似清泉湿润石面,赵舍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之前的那些,不算铺张吗?
那真正的铺张,是怎么样的?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接了礼册,随意打开一页。
——京都德昌钱庄存银一千两、西市醉月酒铺、回元食肆、望乡客栈……
这些……都是他的了?
赵舍猛然合上礼册,似怕那里面的东西会不翼而飞。
“夜深了,”他轻咳一声,干燥却又平淡道,“早些歇息吧。”
蒋氏始终垂着头,闻言羞涩地点头:“奴家去吹灭蜡烛。”
赵舍抬手牵起她的胳膊。
“不必了,”他把清幽抛至脑后,“让夫君看看,你身上还藏了什么嫁礼。”
蒋氏娇吟一声,歪倒在床上。
仅隔了一个院落,清幽坐在古琴前,抬手又放下,却不敢拨弄出一支曲子。
她心中的乐律就在指尖,却不敢以曲抒情。
做人的妻子,原来这么难。
得瞧着丈夫纳妾,忍着丈夫去跟别的女人睡觉,却还要做出宽容大度的样子,还要吃那小妾奉的茶水。
她长长的套甲陷入肉中,疼得几乎落下泪水。
为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只是想跟自己的男人举案齐眉,想帮助护国公府得到权势。
她没有错,错的是别人,是贪图钱财逼着赵舍纳妾的老祖母。
说起来,这个家中是那个老女人说了算的,清幽的婆婆倒是从未刁难过她。
清幽的手指探入古琴下,取出一把剪刀。
“铮——”地一声如金石之音颤抖着碎去,那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这弦是蚕丝做的,经翻、缠、并、熏、煮、晒,五百根丝做一根弦,一弦价值百金。
一根,两根,三根……
清幽把琴弦一一剪断,接着起身,丢下琴罩。
屋子很空旷,那声音许久才碰撞着消失。
清幽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黑黝黝的夜色,忽然开口道:“你活得,似乎也太久了些。”
蒋氏过门的第七日,老国公夫人,赵老太太死了。
她死在夜间如厕之时,捂着胸口,神情扭曲惊骇。
这件事惊动了京兆尹,他们表面来吊唁,实则查看死因。
“应该是心痛心悸而死。”
京兆府做下论断,悲切地施礼告别。
赵老太太有心痛的老毛病,常年靠汤药吊着。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揣测,府中虽然伤心,也无力回天,只认真把丧事办了。
好在因为有蒋氏的嫁礼,丧事办得还算隆重。
这一日众人脱下麻衣,赵舍在清幽屋里吃茶,清幽忽然道:“赵郎,既然……祖母已经不在了,那个蒋氏……”
蒋氏是赵老太太硬塞给赵舍的,清幽一直这么认为。
“蒋氏啊,”赵舍咳嗽着,似乎是被茶水呛到,缓了一会儿道,“你以后对她好些。”
说着没有多留,便往蒋氏屋里去。
清幽眼睛睁大猛然起身,脚步慌张向前一步,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手指又一次攥紧。
是变心了吗?
是……变心了吗?
那么……
那眼中一抹凄厉的冷色,却又缓缓低头,掩饰神情装作若无其事。
“赵郎,好走。”
四月二十七日,阿兀术到了。
李棠和成欢在郊外十里出迎,见金国旌旗飘飘,亲卫列队,喧声如雷,气势如虹。
比之老金国皇帝在时,隐隐有不可阻挡的强悍之气。
李棠和成欢对视一眼面容肃重。
他们眼前的是敌人,如今不可战胜,未来会威胁大夏的敌人。
成欢握住李棠的手。
列阵的亲卫并立两边,龙帐起,华盖挪,巨大的马车停下,阿兀术从里面阔步走出。
他脸上很干净,没有了蓬乱的胡须,五官隐有凛冽英武之气。
他身上披着描金吉服,以白虎皮为饰,脚蹬短靴。
阿兀术一眼便看到人群前的李棠和成欢。
大夏礼官大声宣喝道:“迎——”
号角响,乐声起,阿兀术抽出大刀向成欢奔来。
“大将军!”他朗声道,“吃我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