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正握着陈琉璃的手,忧心如焚。
前世时陈琉璃死在金国和大夏相接的边境,这一世难道只能多活几个月吗?
绝不!
不管用什么手段,什么以命换命的法子,李棠要救活她。
这个时候沙哑又急切的男声传来,那人已经急急踏入房间。
这里是晖和郡主府小姐闺阁,内有护院外有羽林卫,能进到这里的人屈指可数。
但林奕来了。
他穿着一件略旧的青灰色春衫,走得近了,发现那衣服应该是蛋青色,只是因为长久在外风吹雨淋,故而落了些暗灰,肩袖更褪色得厉害。
这衣裳的下摆不知在何处沾着泥巴,因为太多,竟然成块掉落,应该是曾在雨中赶路的缘故。
绣着白兰的胸前几点饭渍,若他不是三岁稚儿,那就应该是曾经在急行时慌张用饭。
他的袖口磨烂了,那是长久控缰的原因。
洁癖如他,竟然就这么浑不在意地穿着脏衣,来到心上人的闺阁。
不知是不是因为要遮挡这一身臭味,他佩戴着香囊。
他的头上没有鲜花,却突兀地竖着一根干燥的茎秆,茎秆梢部只剩下两根浅色花蕊,花瓣早不知去向。
如前世一样,他千里奔袭而来,急得忘记自己,来救陈琉璃。
一瞬间,李棠竟然有些感动。
她对林奕颔首,同他一样问陈凉道:“你说。”
“我要人血。”陈凉看着林奕,露出医者的不忍心。
“我给你血,”林奕捋袖伸手,却又犹豫道,“需要干净些吗?我现在就去洗澡。”
陈凉摇头,眼中更添忧色:“需要中蛇毒后醒转之人的血。”
陈凉细细解释了原因。
他说自己遍查医案,发现数年前曾经有兄弟俩被两条毒蛇同时咬伤,有一人体格健壮,十日内不治而愈。另一人体格羸弱,眼看奄奄一息。当地的铃医就取了体格健壮者痊愈后的血,给体格羸弱者喝下,那人三日后便好了。
“此事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陈凉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林奕的手臂缩回,没有说话。
陈凉叩首道:“且医者仁心,微臣以为此事万分凶险。殿下和林大人若选人投喂毒蛇,无异于暴虐无端,于天理不和、于人伦相悖、于律法难容,万万不能。”
所以他一直不肯说,是怕李棠逼人试毒。
不惜杀伤人命以求万一,来救她在意的人。
屋内静了静。
平躺着的陈琉璃呼吸微弱,坐在床头的李棠眉头紧蹙,太医叩头不起,林奕僵硬地站着,在李棠嘴唇微张开口前,忽然打断她的话道:“我来。”
不用威逼什么护卫仆役甚至死囚乞丐,他林奕的命金贵,别人也都是父母生养的,也不贱。
且他的妻子,别人就算想,也没资格救。
“本官有件事,还望公主殿下帮忙。”林奕抬手把发间花梗摘下,神情肃重。
李棠不由得站起身道:“你说。”
陈琉璃是林奕的软肋,又何尝不是李棠的。非得强壮之人试毒的话,她没把握自己可以。但如今林奕愿意,那么李棠感动之余,也愿意付出些什么。
他要什么,给就是了。
却没想到林奕抬手正色道:“他日若成功,请殿下和太医不要告诉陈小姐如何解了毒。”
施人重恩却不图回报,李棠没想到他可以做到如此。
“还有呢?”她问。
林奕道:“若他日失败,我死了,万一陈小姐有幸活着,也请殿下和太医不要告诉她,我因何而死。”
若他们二人可以活,林奕不想陈琉璃知道,或许是怕她心有负担。可若死了也不让人知道,也太……
看到李棠带着触动和疑惑的神情,林奕解释道:“她是执拗和不欠人情的人,背着人情债活着,她会很累。”
是了。
他喜欢她,不拿救她性命讨她的心悦,甚至怕她为难。
他的喜欢不掺杂质,真真切切,要她好,要她平安喜乐。
“好,”李棠颔首,“我答应你。若你因此而死,本宫会善待你的家人。”
他是家中独子,生母去世,所谓家人,不过是老节度使一人而已。
林奕淡然一笑,视线这才落在床上。
他眼睛赤红似乎有话要说,却终于碍于屋内还有旁人,嘴唇张开又合上,接着决然转身道:“蛇呢?”
当日陈琉璃被咬,太医为了对症下药,命行宫捕蛇。
共捕到三条,一条被打死,还有两条活着。
林奕翻折衣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太医道:“让它咬我的腿,还是手臂?”
“腿好些,”太医不停擦拭着额头因紧张冒出的汗水,站得离那蛇笼子远些,“因手臂距离心脏更近,毒发更快。”
林奕点头:“这样啊。”
然后把胳膊伸了进去。
“嗨!”太医大叫一声去拉,已经来不及。那两尺长的毒蛇咬中林奕的手臂,利齿没入肌肉,蛇毒渗入血脉,沿着奔流的血液迅速向上。
林奕咬着牙,恨恨道:“快些……更好。”
他晕了过去。
李棠不方便守着林奕,她唤成欢过去。
成欢骂林奕蠢,说李城暮不够结实吗?不能用吗?牢里那么闲,给他找点事儿做啊。
燕王李城暮谋逆案已经审定,李城暮判了斩刑,且由于前次越狱的事,如今锁入了地下天牢。
又因为司天台占星避厄涉及到皇子,燕王的斩刑推到了五月,而李杏的婚期也拖到四月末。
故而李城暮的确在牢中无事可做。
李棠拍着成欢的肩膀安抚:“若林奕不成,就换李城暮。”
成欢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他掀开帐子看到林奕,猛然转身道:“这家伙怎么臭成这样子?洗,去洗洗。”
昏迷着也是可以洗的。
奴婢们给他除干净衣服,七手八脚放进浴桶里洗。一人搓前胸一人搓后背,一人跳入浴桶搓腿脚,还有一人负责提溜着脑袋,以防溺水。
第一遍洗过,那水跟墨汁一般黑。第二遍洗过,如用了一日的笔洗。第三遍洗过,总算恢复嫩白皮肤。
奴婢们又把林奕抬上床伺候穿衣。
等李棠第三日去探望的时候,见林奕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头顶插着一枝长在树枝上的花。
“这是什么啊?”李棠虽然心内担忧,面上也忍不住想笑。
“桃花开了,”成欢漫不经心地解释,“丫头们给他插的。”
“你这也太奇怪了,”李棠推了成欢一把,“你把他倒腾得像是一尊巨大的花瓶。”
“你这女人能夸夸我吗?”成欢冷睨她一眼,“或者,守一守你作为女人的本分,夜里回将军府住。”
他们的确很久没有宿在一处。
“好,”李棠点头,“等琉璃醒了。”
“算了,”成欢起身,“干脆让李城暮一起来试毒吧。”
李棠抬手拉他,却被成欢拉到胸前。两人一时离得有些近,他抬手环住李棠的腰,暧昧的气息浓浓燃烧,虽然两人心中都是一片焦灼,却又想贴在一起相互抚慰。
“现在就回去。”成欢的声音有些干哑,似喉头滚着一团火,急欲释放。
“等琉璃……”李棠刚刚开口,成欢的嘴唇就靠过来。
就在两人几乎亲在一处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你俩……能换个地方吗?”
天可怜见,林奕醒了。
李棠立刻撒开成欢,去探林奕的脉搏。
那柔软的身子去了别处,只能压下欲火。成欢蹙眉瞧向林奕,声音凉薄:“放血。”
服下鲜血的第二日,陈琉璃发了高热。
一块块浸湿的凉帕子盖住手脚和额头,很快变热更换。太医院想尽了办法,柴桂汤、半边莲、大青叶,一碗碗退热草药灌进去,却如抱薪救火,反而让体温更高。
她抽搐着,似体内血气乱撞无法平复。
李棠孤注一掷,亲自脱下陈琉璃的衣衫,把她浸入温热的药汤中泡浴。两个时辰后,她的体温终于缓缓下降,可却依旧无法苏醒。
林奕来探望陈琉璃时,李棠正握着她的手,神情肃重不语。
他没有顾忌李棠在场,伸手牵住陈琉璃的床脚,哽咽着说话。
“琉璃,你不要死,不要像我母亲那样。”
床上的人没有动,李棠起身走出去。
林奕没有趁机去牵陈琉璃的手,他转而牵着床单,继续道:“我母亲生前喜欢养花,每有盛开的,就摘下戴在我头上,口中说:‘阿郎戴花,求个女娃。’她一直想给我生个妹妹,可是没求来妹妹,她却死了。”
眼中含着热泪,林奕埋首在有浓浓药草味道的床单上,歇了一会儿才自嘲道:“后来我便常常戴着花。那一年冬天,你在御街帮我捡起红花时,我便想,这就是阿娘为我保佑来的女娃了。对不起,琉璃,都怪我。好好的为什么去劫狱,如果我在这里,他们不敢欺负你……”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到精疲力尽伏在床头睡去。
迷糊中有人触摸他的头发,呓语般的声音道:“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