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绝命诗用血书写,写在墙上。
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一个卦象谶书,那是将死之时的预言,是费爻的最后一搏。
“庆安十年,南有疠气。
疫未肃净,东宫地动。
毓庆龆龀,清峘寿尽。”
庆安十年,便是今年。前两句是说今年会有瘟疫横行,瘟疫还未肃清的时候,东宫那个位置地动了。
李棠是活过一辈子的人,她还记得的确会有瘟疫出现,许州一带十室九空殁数万人。
因为这场天灾,大夏内忧加剧,民乱纷纷,田产荒芜,国库空虚。
但那不是今年,而是后年。
第二句预言地动,可长安城数朝为都,都是因为有险可据、地面稳定没有灾害,哪里有地动的可能?
听到这两句时,李棠并无半点紧张。
第三句的龆龀,是指幼儿换齿,一般代指男童长到八岁。
清峘是当今皇帝的名字,李清峘。
这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入住在毓庆宫的人八岁时,皇帝便要驾崩。
“城意住在毓庆宫。”李棠脱口而出旋即坐起身。凉意从脖颈灌入后背,如同被人从身后泼了一瓢冷水。
成欢轻轻搅动药汤,神情安然。
他是处变不惊的人,不会把这当回事。
但李棠就不同了,她知道前世的种种。
如今李城意三岁,待他八岁便是庆安十五年。前世时在这一年夏,大夏皇帝驾崩,李棠和白夜容一起把李城意扶上帝位。
现在费爻预言:李城意长到八岁那一年,皇帝就会驾崩。
真真假假,这谶书让人惊骇。
“这是巧合,是巧合。”
李棠的手指攥紧衣襟,在那里留下无法抚平的褶皱。
她螓首微摇,双眼圆睁神情不安一瞬,接着冷峭起身。
“我要出去走走。”
遇到有疑难无法解开的时候,李棠便喜欢走路。
成欢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担忧她身子不好出去受寒。他把药汤递给李棠,按着李棠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开口道:“喝了这个再出去。”
李棠一饮而尽。
她不怕苦。
她得活着,活着才能做事。
药碗放下,李棠看到成欢单膝跪在地上,在给她穿短靴。
“你……”她一时有些意外。
“殿下不要多想,”成欢语气淡淡,“本将军是担心万一你腹中有了孩子,俯身时挤压小产,卧床不起还要看顾,干脆多做些。”
她只是有些惊讶,他便解释了这好些。
原本也没有指望他是真心爱护,李棠了然颔首起身,拿起外衣穿了,便在将军府踱步冥思。
这谶书是预言,更是赌。
皇帝这些年炼丹制药以求长生,对他来说,似乎国土不重要、百姓不重要,能活着,能升仙,是最大的执念。
成欢说皇帝在意。
费爻也赌皇帝在意。
他赌皇帝相信预言,相信等城意长到八岁,自己就会宾天。
那便会对这个儿子有许多忌惮,对他另眼相看。
但那又怎样?
李棠在一棵桐树下停脚,心中稍安。
有母后和她护着城意,没事的。虎毒不食子,不管父皇有多讨厌城意,待他死后,也是城意继承这大夏的江山。
前世时李棠没有兵权尚且可以做到,这一世同样可以。
因为想明白了,她的神情便一瞬间放松。
不远处看着她的成欢也放下心来,扭头离去,口中嘀咕道:“有什么可怕的?”
有什么可怕的。
既然你嫁给我,你的弟弟,我就也会看顾。
皇帝果然没有再提费爻卦象谶书的事,只是司天监一职空缺,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李棠便和杨长风一起,举荐之前在燕王谋逆案中协助过李棠的崔玄朗任职。
她之前没有意识到对于追求仙道的皇帝来说,司天台的重要性。如今出了费爻这等恶事,李棠便要把司天台握在手中,管住司天监的嘴。
传言崔玄朗已是半仙之体,如今他在御书房占卜,说出皇帝幼年秘事令皇帝信任,更驳斥费爻谶书乃诛心妄言。皇帝信服,更加厌恶费爻。并且少见地,把李城意唤到身边,好好安抚了一番。
李城意扁着嘴,大惊小怪说自己遇到蛇的事。李棠趁机赞赏陈琉璃舍身相救的忠勇,皇帝听了微微动容,当场下令杨长风拟诏,封陈琉璃为荣安县主。
县主是女子封号。
大夏朝皇帝之女封郡主或公主,王爷之女封县主或郡主。陈琉璃母亲是郡主,封她为县主,倒也合宜。
县主有百石食邑,也可为郡主府添些家资。
李城意抱着皇帝的大腿撒娇:“儿臣喜欢陈小姐,要娶陈小姐为妃。”
李棠莞尔,掩嘴笑:“你还是先长大一些吧。”
李城意翻着眼皮看向李棠,忽然似想起什么,眼睛转着对皇帝又道:“陈小姐救了儿臣一命,可那个赵舍,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赵舍?”皇帝也想起这个人来。
虽然李城意说者无意,但杨长风听者有心,在御书房摆放整齐的书案上,拿出一本奏折来。
那是御史的奏疏,称护国公府赵舍曾在行宫陪侍前见过费爻一面,且送短箭一支。
至于为何选定赵舍陪伴皇子,杨长风说他已经查明白,费爻的亲信有在内务府任职的。
那便没有异议,赵舍是费爻同党。
皇帝的手按在八仙椅侧面栩栩如生的龙首上,深潭似的眼窝收敛怒火。
“当年,”他声音沉闷道,“赵舍的祖父曾救下先帝一命,更在战场舍身忘死救扶民众无数,这才谋得国公恩赏。”
皇帝的手重重拍着龙首,叹息道:“哪知道国公之子不成器,如今他的孙儿更是不堪。可若杀了他,倒叫朕落了个不孝的名声。若不杀他,难堵悠悠之口。”
皇帝说到这里久久不语,李棠开口道:“女儿以为,先祖皇帝奉律法为尊,不会怪责父皇。”
皇帝抬眼看着李棠,轻轻吐了口气。
“罢了,”他哼声道,“拟诏书,以赵舍和费爻密谋为名,褫夺护国公府封邑,摘‘护国功臣’牌匾,剥夺护国公诰命夫人爵赏,以平民论。”
只夺封号,并未关押赵舍,更没有攀扯赵舍父亲。
这已经是皇族最大的宽宥,也算还了当年救命的恩情。
李棠眼中一抹冷色,没有提出异议。
权当是还了上辈子曾为夫妻的情分吧。
虽然他们没有夫妻之实,可后来李棠困居行宫跟师父学做事,赵舍并没有干预,还常常送来银钱。
这次据她所知,赵舍并不清楚费爻的密谋,他只是刚刚好被利用而已。
希望赵舍受此震慑,可以和清幽好好过日子,再不要误入歧途。
若有下次,格杀勿论。
不出一日,护国公府如丧考妣鸡飞狗跳。
宣旨的内侍一口茶都没有喝,一块银钱都没有收,身子避让,接着羽林卫蜂拥而入。
摘牌匾、收印鉴、封敕书、取朝服。
从此以后,护国公府只能挂“赵府”的牌匾,而因为赵舍父亲官职微末,他们再也不能出入朝堂宫宴。
这不是没落,这是一削到底再无法翻身。
赵老夫人昏厥过去好几次,待她醒来,便颤巍巍拄着拐杖到赵舍居住的院落里去。
“清幽!”她大喊道。
被抄家一样的羽林卫滋扰过,清幽神情忐忑缓缓走出。
“祖母。”
她眼神躲闪深深屈膝施礼。
“你跪下。”
当着家丁仆役的面,赵老夫人没有给这位孙媳留半点薄面。
清幽求助的目光看向屋内,那里,失魂落魄的赵舍挪步而出。
赵舍因一己之私拖整个国公府下水,他心中充满懊悔。
没有灭门,赵舍怀疑是因为李棠给他留了后路。而反观自己的妻子,贪婪愚蠢,让他险些被毒蛇咬中,如今更是前途黯淡被人嗤笑。
想到这里,赵舍没有劝祖母,而是先跪了下去。
“孙儿不孝。”他垂头抽泣,“误听妇人之言,酿成大祸。”
眼见夫君下跪,清幽连忙也跪下道:“祖母饶命。”
赵老夫人没有亲手责打清幽,她的视线落在赵舍身上。
“成婚数月无所出,祖母疼你,准你纳妾。”
赵舍神情恍惚抬头,不知道赵老夫人是什么意思。余光中,他看到清幽的身子软了软,肩膀塌下几乎倒地。
中蛇毒昏迷半月,陈琉璃仍然未醒。
她瘦得脱了相,让人心疼得很。
李棠虽懂些医术,对解毒却不在行。
在行的是太医陈凉,他此时跪在李棠面前,愁眉不展。
“需要一味药,”他犹豫着开口,“那药非得用命来换,故而微臣不敢开口。”
“你说!”
有香气扑鼻。
一个男人的声音急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