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那道雷声笼罩玉山行宫时,护国公府的赵舍正彻夜无眠。
那日他听从清幽的建议,给晋王的岳父,司天监费爻送去礼物,那是一支箭。
箭长仅一尺,箭尾装饰羽毛,箭头并非铁质,而是玉石。
那是投壶所用的箭。
投壶这种游戏来源于先秦,以壶箭代替射礼,以乐宾朋,以习礼仪。
赵舍不是要跟费爻玩投壶,是要告诉他,自己愿“投”于他门下,以辅国家,以济时艰。
费爻欣然接受,并且要求赵舍做一件事:陪伴四皇子前往玉山行宫避厄。
赵舍那时以为,费爻不过是借此让他做四皇子身边的内应。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李城意,自以为尽职。哪知道过了些日子,费爻送来密函,画了一幅图,写明时辰,要求赵舍把李城意引去那里,挤入草丛。
到这时,赵舍还不知道费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照做了,便见草丛中毒蛇窜出,陈琉璃舍身护主,他惊骇之下挥动鱼竿胡乱拍打,几乎吓晕过去。
他是读书人。
以为夺嫡便是玩弄权术令陛下传位于晋王。
哪知道是阴谋诡计,杀人无形。
赵舍,是真的惊骇之下发了高热。
但他知道事情绝不止此,而自己已经带着国公府卷入其中难以抽身,于是只能把病情装得再重些,离开行宫。
今日夜雷声隆隆,赵舍心中忧思重重。
清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在榻前道:“夫君,来睡下吧。”
赵舍恶狠狠回头,眼中的冷光令清幽神情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赵郎,你怎么了?”她想用这称呼唤回他俩婚前蜜意缠绵时的感情。
“清幽!”赵舍紧走几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出的馊主意!若李棠发现是我干的,国公府必然覆灭。到那时候,本人第一个送你上西天!”
两行泪水从清幽脸上滑落。
为什么,他忽然这样了。知道男人不可靠,却没想到如此不可靠。
“不会的,”清幽感受着胳膊的疼痛,轻声道,“今夜过后,或许晋王便可入主东宫了。”
巨雷在空中落下,俨然是行宫方向。
李棠和白夜容是冲进行宫的。
夜色中她的面容如夜叉般可怕,无人敢拦。
浓云在玉山行宫之上搅动翻滚,忽地相接一瞬,须臾一刻间,便要落下炸雷。
李棠策马冲进李城意寝殿外的院落,声嘶力竭地喊:“快跑!”
一道红色的闪电划破天空直劈下来,不偏不倚,正中那避雷龙首。
原本是消灾所用的龙首,如今是引雷之物。
“轰——咚——”地两声。
第一声是雷声,从天而降。
第二声在殿内。
什么东西迎接了这焚天之雷,响声弱一些,却令人心神俱碎。
那炸了的声音,是城意吗?是成欢吗?
夜色中灯烛俱灭,寝殿内却点点火光,接着冲天火起。
雷,引来了火。
胸肺剧痛无法呼吸。
再也难以承受这愤懑悲伤,李棠从马上直直跌坠下来。
一旁的白夜容惊呼一声,迅速下马扶住她的身子,又把她抱起,口中急急地唤:“殿下!殿下!李棠!棠儿!”
他怀抱炙热。
他眼窝含泪。
一声比一声心急如焚,一声比一声亲昵。
雷电已过,四周安静下来。
雷声和火焰惊动护卫内侍,他们纷纷跑来,大喊救火。
却为何无人喊救皇子呢?
白夜容疑惑地抬头,听到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把我妻子放下。”
这声音虽然冷冽,却让人——一瞬间放下心来。
白夜容抱着李棠转身,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奔走的护卫和冲天的大火,如同从万丈荣光中走来。他身形魁梧,肩宽腰窄,玄衣披在肩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看那孩子的身量,正是李城意。
“将军……”白夜容悲喜交加道。
成欢没有搭理他,上前一手抱过昏迷的李棠,一手把昏睡的李城意丢给白夜容。
“你们家事儿真多。”他抱怨着低头,看一眼李棠的面容,伸出手,把她额前一点碎发拨到脑后。
那声嘶喊让成欢汗毛倒立迅速起身,征战沙场多年对危险的感知让他几乎是下意识间,便从床上跳下。
天雷落下,红白的刺目光芒击向床榻,巨大的响声震晕了李城意,劈断了百年檀木精工雕刻的床榻。
接着被褥和帘帐被引燃,殿内一片火海。
成欢抱着李城意出来,没走几步便见到白夜容背对他,抱着李棠。
“睡吧,”成欢的声音温和下来,“余下的事我来做。”
“将军,”白夜容上前一步道,“接下来怎么做?”
成欢看着空茫的夜色,解下外套盖在李棠身上,声音里透着狠厉:“派羽林卫把行宫围住,该死的,一个都不能活。”
一刻都没有耽误。
睡着的内侍宫婢被唤醒,惊慌失措或迷迷糊糊到达庭院时,见到主殿的火已经被扑灭,羽林卫腰挎大刀勒令上下人等肃立噤声。
行宫众人面面相觑。
羽林卫怎么来了?
雷电无眼,难道是我等的错吗?
熊熊燃烧的火把高处,成欢正坐在八仙椅中,抬手扶额,悠闲地看着满院子的下人。
“谁先招?”他声音冷肃,却有些倦意,便令人感到更加阴森可怖。
似乎底下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待宰的羔羊。
站在成欢身边的白夜容朗声:“四殿下的寝殿里,有人在避雷龙首的引线上做了手脚。刺杀皇子当夷灭三族,你们谁第一个招认,可免死。第二个招认,可免家人死。余下的无论如何,同死。”
同死?
他们这些人里不光有奴婢,还有太师太傅,甚至还有——皇子。
晋王李城止正打着哆嗦窝在椅子里,心中战栗如鼠。
费爻你个老不死的,本王不让你搞,你偏要搞,你搞,你搞,你搞死你自己吧。你可别牵连到本王啊……
他偷摸看一眼成欢,看到他那平静的脸如同一层面皮,面皮之下,是喋血的杀意。
无人肯招。
自然,凡是人,总有侥幸之心。
白夜容让随侍四皇子的内侍宫婢一一回忆昨日每个时辰,都做了什么。
共四十五人,每人说了一遍。
问完话,他看向成欢,成欢目光似冰,冷声道:“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
第三遍说完,成欢唤出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管杂事的内侍。
他缓缓走到那内侍身旁,声音淡淡道:“第一遍你说的地点,一处与第三遍的不同;第二遍你说的时间,与第三遍差了一刻;你是记性不好,还是编得不好呢?”
那人腿脚发软跪倒在地。
“去查他的行李!”
行李很快带到,除了一些常用之物,有一把被抽掉柄骨的雨伞。虽然引雷之物有多半已经化为齑粉,但还是能看出有一节是伞骨形状。
“是谁指使的你?”成欢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人不寒而栗。
“是……”小内侍抬头左右四顾,希望能找到救命之人。
终于,他瞅见了缩在椅子上的晋王李城止。
指使他的是晋王的岳父,那这事儿自然也跟晋王有关。
“殿下救命啊!”他跪行着向晋王爬去,把晋王吓得从椅子上跌坐下来。
“为何找我!关我什么事?”
反应过来的晋王按着地上的泥水起身,抽出羽林卫腰间大刀,向内侍砍去。
“啪”地一声,成欢格开那刀,唇角一抹笑意:“殿下要杀人灭口吗?”
“真的不是本王!不是!”天太冷,又被成欢吓得不轻,晋王脸色惨白两条鼻涕落下,也顾不上抹,哑着嗓子解释。
“那你说,是谁?”
“查呀!”晋王歇斯底里,“再查啊!一定要查出来呀!”
小内侍已经抖如筛糠,打直的舌头勉强顶开嘴唇,一五一十地招了。
天未亮,羽林卫便破门而入。
“你们没资格抓我!我要见陛下!见陛下!”
一宿没睡等待好事降临的费爻满脸通红,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还是被羽林卫带到玉山行宫去。
同样在场的,还有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
那三位官员是睡梦中被“请”来的,他们潦草地穿着官服,发髻凌乱,勉强把头冠束好。
成欢自己搞了个三司会审。
没人有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证据面前无从抵赖,晋王更是不为他岳丈说半句好话,甚至对成欢道:“当就地格杀。”
“一个一个来。”成欢拔刀,头颅落下,是先前那小内侍的。
他每走一步便杀一人,把刚刚审讯时供认参与刺杀的护卫内侍宫婢杀了个干净,一共九人,杀到费爻面前时已经血流成河。
他残忍而无半点怜悯,他要震慑,要恐吓,要让大夏朝内外知道:没有人,有资格动他的人。
费爻溺在衣裳内发出恶臭,他双股发抖膝盖酥软,昏倒在地。
成欢没有停,照旧举刀。
大理寺卿跟成欢熟悉些,连忙拦住他道:“司天监毕竟是我朝重臣,还是等陛下决断吧。”
成欢烦的便是陛下决断。
这老头随便扯点幌子,陛下或许就原谅了。
此时晋王却也开口:“驸马爷,那个,要不然……让王妃跟这恶人告个别吧。”
晋王妃是费爻的亲生女儿。
如今晋王倒不再避嫌。
成欢手中的刀停顿一瞬,便没有落下。
皇帝没有见费爻,赐他死罪。又因晋王妃为皇室诞下不少孩子,便饶了晋王妃生母,准费爻自尽,阖府抄没家资,亲眷流放。
这日正午李棠醒来的时候,费爻已经死了。
成欢坐在她床头,第一句话是:“城意没事。”
第二句话是:“已经惩处凶手。”
如一场大梦,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李棠却还是揪心难受。
听完事情的始末,她的神情冰冷几分。
“似乎那个赵舍也有些问题。”
成欢点头,末了神情复杂道:“眼下有件事还要让你知道,费爻死前,在牢中留下一首诗。那首诗已经送呈皇帝面前,他挺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