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的随侍人员行李里,有一把伞。
春日多雨,带把伞原属正常。
京都能工巧匠者多,阳伞以绸布为面,上面绣着大小花纹;雨伞以油布为面,晕染各种颜色。
内务府记录:“雨伞一柄,棕油布面,伞柄伞骨皆为黑铁。”
撑伞者为了轻便,一般会购买木柄竹骨雨伞,像这样拿着一把伞柄伞骨皆为铁的,难道为了练功夫吗?
绝不可能。
李棠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册脊,凝神苦想。
不能慌,不能急。
册脊上缝合着细麻绳,长长的绳子把一页页的纸连在一处,手指在凸凹间触摸,时时停顿。
窗外的雨停了,雷声却未停,且那声音似乎从极远处传来,过不多久便会有更大的雨滴落下。
琉璃如今生死难测,城意还在玉山行宫。
敢动她的人,就是对她不忌惮、不畏惧、踩着她的尊严要往上爬。她便要够缜密、够可怕、把对方按在墙上一刀毙命。
她如今已经不是前世时的模样,她只有狠辣无情可怕,才能护住身边的人,才能守住这大夏的江山。
李棠呼吸缓缓平稳,视线在内务府的记录上停留,脑海中拨云见日,逐渐接近真相。
对方要刺杀一个孩童,刀、毒,都可以用。玉山行宫虽然层层把守,但是找内应丢进去一把刀,还是容易的。至于毒药,蛇毒不成可以在饮食里下毒。太医院下毒的法子何止成百上千,择一个最无影无形的用便是了。为什么要带一把笨拙的铁伞呢?就算用,怎么用?
而即便成功,这些刺杀,都逃不过被追查清算的后果。
刺杀皇子,夷灭三族。
燕王数年前的谋杀案,都能被李棠和大理寺审问明白。这件事无疑震慑了擅施阴谋诡计者,让他们努力把事情做得更隐秘。
“是什么呢?”李棠口中喃喃,视线落在站在殿内不语的白夜容身上。
他手握宝剑,似乎随时可以离开去救人。
可若判断失误,强闯行宫必然被罚。
李棠的手离开卷册,视线沉沉看向外面。
雷声越来越近,隐隐有威压之势。
天光明亮一瞬。
她忽然惊怔地呆住,接着几步走到窗前,看到闪电从天空划过。
“怎么了?”白夜容一边问一边向李棠走近,她却又回到案前,一把拿起修缮行宫的图纸。
“图呢?!”恐惧让李棠浑身颤抖,手指在厚厚的册子中找到李城意居住殿宇的那张图,悚然回头看着白夜容。
“我知道了!”
惊雷滚滚,如恶魔降临。
陈琉璃被蛇咬伤后,李棠忙着去探望伤情,成欢觉得她在浪费时间。
人已经中毒,你又不是大罗神仙,第一件事难道不是护着活人吗?
他抬脚便到了行宫。
成大将军名声很不好。
刺杀节度使、血洗边民村庄、赌场妓院什么买卖都做、坑杀俘虏数万。
没有人敢拦他。
侍卫只象征性地阻挡道:“陛下有令,非名册内的一律不得进入。”
成欢淡淡道:“名册呢?”
立刻有人把名册送来,成欢拿着那册子一眼没看,抬手投入火中。
“可以进了吗?”他问。
行宫总管想了想,觉得那火炉颇大,自己也完全可能被成欢丢进去。于是让开身子,忐忑不安任成欢大步向前走。
见他朝李城意居住的宫殿去,总管便不远不近跟着。结果刚靠近,便听到一声委屈的:“吃欢——呜呜——”
总管惊讶地探头去看,见李城意已经手脚并用缠在成欢身上,大哭着寻求安慰。
谁能想到活阎罗还会给孩子抹泪擦鼻涕呢?
行宫总管感觉自己大开眼界,放心地走了。
“赵舍那东西呢?”
成欢抱着李城意进殿,一路踢开木马兀子各种玩具,把李城意放在春凳上,神情冷淡道。
小内侍立刻回答,说是昨日陈小姐中毒,赵舍受惊之下发了高热,今日一早便被送去太医院了。
成欢蹙眉不语,过了半晌又问:“晋王呢?”
“在呢在呢!”话音未落,晋王李城止圆润的身子便挤进殿内,笑眯眯地贴近了李城意道:“哟,驸马爷来了。”
宫婢奉茶,成欢慢悠悠吹开浮叶,没有回答。
李城止吃了个瘪,脸上的笑容却未淡去,继续道:“如何来的?骑马吗?本王看外面这天似乎要下雨。下雨的话驸马爷如何回去?马车吗?本王的马车不错,可以借给……”
“不劳你好心,”成欢阴晴不定的眸子冷冰冰从他脸上扫过,对内侍道,“本将军晚上要住在这里,去铺床吧。”
不走了?住下了?
李城止没有阻挠,立刻指挥道:“去,择一处临近四皇子的寝殿铺床。”
“不必了,”成欢抬手,“本将军就住在四皇子殿内,一条板凳足矣。”
李城止偷偷扁嘴。
板凳多宽你多宽?是不是想睡皇子的床?皇室对你多有忌惮看来不是多心,你是不是想谋反?
这话只能腹诽,李城止抬头时仍旧笑着,重新指挥:“去,铺一条板凳。”
一夜无事。
第二日细雨霏霏。
李棠在将军府苦思冥想之时,李城意正因为无处可去,撇嘴含泪满地打滚。
“吃欢,我想琉璃姐姐了。”
“要唤陈小姐。”成欢纠正他道。
李城意嘿嘿笑着抱住成欢大腿:“我长大能娶陈小姐吗?”
“不能。”成欢摇头,吩咐内侍把少师叫来。
“这孩子一天天的都学了什么?”他抬眼道。
李城意的开蒙老师胆怯道:“小殿下刚诵过《论语》,还未曾习字。”
“都三岁了还不习字吗?”成欢转头看向李城意,“今日便开始学吧。”
笔墨纸砚立刻摆上,成欢先教他研墨。李城意个子小,便蹲在地上撅着小屁股认真研磨。
刚开始觉得有趣,不久便烦了,抬起小脑袋道:“吃欢,要研多少?”
成欢把一个脑袋大的空笔洗放他身边,自己斜斜躺着歇下来:“这么多。”
站在一边的少师不敢插嘴,心说您这不是教习字,是在使唤奴婢吧。
果然没多久,李城意便丢掉砚台跑去玩。成欢把他提溜回来,按在椅子上道:“开始写字吧。”
李城意只好涂涂画画,不时抬头看一眼成欢。好不容易这一天总算熬完,夜色降临用过晚膳,他麻溜钻进被窝道:“吃欢,你明天回去不?”
“不回。”成欢坐在板凳上,如一尊瘟神。
窗外春雷滚滚。
夜色中的城门官揉揉眼,错不了,有马蹄声靠近。
那马跑得迅雷一般,初听闻似乎在十条街外,扭头便能看到细雨中的轮廓。
两匹马,两个人。
“开门!”其中一人数丈之外便喊道,“开城门!”
“城门已落,你是谁?”城门官斥责道。
“羽林卫将军白夜容!”一块青铜铭牌丢下,直直砸在守门官怀里。
“快开城门!”他慌张开门,恍惚中冷风裹挟着细雨直冲面门,两匹马已经蹿过。
“看清楚了吗?”城门官对守卫喃喃,“后面的似乎是——公主殿下?”
“这么慌,要出事了!”
守卫猜测道。
要出事了!
李棠也这么想。
西域马在她腿下似乎也知事情紧迫,跑得比白夜容的马匹还快出半个身子。
李棠在那图纸上找出了端倪。
李城意居住的殿宇是玉山行宫地势最高的,屋脊之上塑龙头,龙口张开,内里铁舌高举向天。铁舌另一端连接着铁丝,直直通往地下,以避雷电。
李棠计算了铁丝落地的位置,距离李城意的床榻不过一丈。
一丈,正好是伞骨伞柄拆卸开,首尾相接的长度。
若把通往地下的铁丝截断,转而接一根引到李城意床榻下,那么天雷落下,这孩子瞬间没命。
好阴狠的计谋。
好毒辣的手段。
七年前,她的兄长城钧被人谋害死在行宫,七年后,又轮到她最小的弟弟吗?
李棠把嘴唇咬出了血。
她恨!
她急!
她马蹄疾驰,看远方闪电滚雷越来越近,恨不能灵魂出窍飞奔去救。
城意!
成欢!
闪电的光芒划过天空,瞬息后便是雷声。
成欢没有睡,侧耳听着那声音。
“吃欢,”床榻上的李城意露出小小的脑袋,“本殿下害怕。”
“那便怕着。”成欢声音冷淡。
“吃欢,”李城意不死心,“我棠姐姐,就会抱着我睡。”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也抱着我睡。
成欢斜睨他一眼,没吭声。
“吃欢,”李城意索性赌气,“你对我不好,我告诉我姐。”
成欢踢开板凳,三两步走到床边:“本将军身子宽,殿下莫觉得挤。”
说完便躺下,把被褥拉过来。枕头只有一个,他也抽出自己枕。
“小孩子枕枕头长不高。”
李城意的头磕在床沿上,“咚”地一声,成欢觉得那声音不太对头。
但他有些倦了,又想不出是如何不对头。
索性伸出手,细致地摸过去。
原本黑檀木雕刻的床沿,有一尺来宽的地方不同寻常地冰凉。那不应该是木头的温度,那是——铁。
床沿裹着铁,是因为鎏金之类的装饰吗?
成欢掀开床单,在李城意喊着冷钻入他怀中的瞬间,看到那块雕刻着桂树的黑铁。
黑铁连着床腿向下,被地毯覆盖边角。
原来是这样,那便没什么了。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成欢正要再躺下,忽然觉得身子有一瞬间的酥麻。
不好!
他抱起李城意,看到分叉的闪电紧挨着窗棂劈下。
与此同时,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快跑!”
那声音歇斯底里,似乎是魂魄发出的嘶吼。
成欢听不出那是谁,只觉得死神就在身边,一锤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