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成欢忙着修缮行宫,而李棠忙着朝中大事。
年前汴州赈灾贪腐案已经审定,此案顺藤摸瓜牵出一干朝中大员,上下多达三十人。降职、下狱或者抄家没口无一错漏,这之后把案件详情编纂公文发往各州府衙门,以儆效尤。
大夏朝廷上下为之一震。
再者是李城暮谋反案。
此案牵扯官员反而不多,燕王善谋断,当日谋反未用亲眷家人。故而除了燕王府上下抄没、燕王谋逆待斩,朋党内有几人受到牵连,竟有许多德妃在朝中的亲族没有受到影响。
李棠记得前世时这些人先是拥护燕王,燕王死后他们仍和德妃沆瀣一气。后来李城意继位,他们裹挟着年幼的皇子逼迫李棠还政离朝,到最后偏安惧战错漏百出乃至亡国。
所以如今他们虽暂时安稳,李棠也并不慌张。
她等着他们出错,然后一举击毙。
而与此同时,盯着江南西道的暗卫也送来三封密报详禀林奕作为。令人欣慰的是,他回去后老老实实给亡母修坟,兵马不动旌旗未制,俨然已经安静下来。他那侍妾也没了消息,大约已经妥善安置。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李棠暂时可以放下心。
暗卫在信中还说,林奕如今迷上丹青,每日闲下来便在绘制肖像。暗卫偷了一幅夹带在信中送来,李棠展开看了,不认识。
哪个女的会插满头的鲜花?
莫不是蜜蜂托生的吧?
她随手把画递给周怀瑾。
周先生蹙眉看看,用手遮住那五颜六色的花,眯眼后退仔细打量半晌,试探着道:“似乎,是陈小姐?”
这下李棠也看出来了。
她凝重的神情瞬间舒展,抿嘴摇头,终于忍不住笑了。
忙碌一个多月,终于在三月三上巳节前,温泉行宫修缮完毕。
这次的整修花了大功夫,宫殿焕然一新,园林景致怡人,只是有一样跟以前大不相同,那便是温泉行宫没了温泉,更名“玉山行宫”。
这是成欢的安排。
他事先没有知会李棠,也没有问过皇子们的意见,就这么做了。
三月初二公主夫妇在行宫恭迎皇子大驾,李棠去得早了些,看到数年前兄长溺毙的太和池已经消失不见。原来的位置覆满黄土,上面种着一松一柏,摆放着嶙峋的山石。
“群阴彫品物,松柏尚桓桓。”
李棠轻轻触摸松树粗粝的树干,吟诵这首诗。
这是兄长喜欢的诗,如今松柏长青,如故人遗志长存。
她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身后脚步声响,有人一身玄青衣衫站在她身后。
“多谢。”李棠郑重道。
来寻她的成欢听到这一句感谢,神情有些触动。
她似乎不常道谢。
原本疏通泉眼不是难事,可成欢觉得无论是李棠还是他,都不会有在此处享乐的心情,故而才有这般作为。
至于皇室宗亲们以后去何处泡泉享乐度过寒冬,成欢漠不关心。
而种下松柏,是因为松柏乃坟前之物,也算一种悼念。
四周幽静如密林深处,成欢陪李棠默默站了一会儿,才缓声道:“他们到了,去迎吗?”
“去,”李棠收神转身,脸上回忆亡兄的神情淡去,转而露出些欣然,“许久不见城意,我想他了。”
成欢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
上次李城意把他脸皮涂花,无法擦洗干净,无奈之下成欢只好重新换了一张面具。
这已经是他最后一张可用的面具。
如今再见,还是躲远些的好。
“‘吃’欢——”三岁幼童的声音带着奶味口齿不清,不顾规矩一把抱住成欢的大腿,便要向上攀爬。
成欢玄青色的衣袍上顿时落了几个灰印。
当着陪侍宗亲和礼官护卫的面,成欢不好发作,只把他的脑袋拎起来,像拔萝卜般送到李棠怀里。
“莫要顽皮。”李棠捉住李城意的身子,李城意歪着头笑,兀自伸长胳膊去扯成欢的脸。
“吃欢,我要去玩水啦!你陪我去!”
“这里没水,”成欢冷漠地摇头道,“泉眼干了,殿下没水可玩。”
李城意圆溜溜的眼睛瞪大,神情有些畏惧,扭头看向李棠确认。
“阿姐——”他扁着嘴道:“赵公子说有水。”
李棠越过李城意的肩头看向后面,旌旗摇摆、马车队列里,一个青衣公子站在人群中,正是赵舍。
他看到李棠,神情含笑遥遥施礼。
真是厉害。
李棠收回视线想。
从皇宫到行宫不过几个时辰,竟然已经得到皇子的信任。
看来赵舍一路上没少给李城意聊玩水的趣事,不然弟弟不会如此兴奋。李棠正要回答,第二辆马车里的李城止也跳下车,向李棠走来。
晋王李城止,庶出皇长子,也算是李棠的长兄。
“阿棠,”他的体型胖了些,声音软绵绵的,透着自然而然的亲昵,“你真是越发漂亮了,看来将军府很养人啊。”
这句话明着夸李棠,暗着夸成欢,滴水不漏巧舌如簧。
李棠看着他微笑,继而对李城意道:“你看,晋王哥哥来了,让他陪着你玩好吗?”
李城意撇着小嘴几乎哭了,呜呜道:“玩什么?”
“这个……”晋王搓着手,似乎很为难,想了想道,“不如,去做功课?”
李城意的老师,跟在他身后随驾的少师少傅忍不住频频点头。
李城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赵舍哄孩子的方法很简单:顺着孩子的意愿来。
在玉山行宫避厄,费爻定下许多规矩。其中一条,便是名册外的人不可进出。所以李棠和成欢接引过后便回到将军府,并没有住下来。
当天晚上,赵舍便安排人把李城意的净房浴室注满热水,放入海盐细沙卵石,任他在里面玩耍。
随侍的陈琉璃白日里为了避嫌,没有和李棠搭话。
此时她端着干净的亵衣站在门口氤氲的水汽里,神色冷淡不语。
赵舍并没有因为他们两个几乎成婚而有任何尴尬,他用水瓢舀水逗弄李城意,哈哈笑着道:“这里湿滑,陈小姐可以先回去歇息。”
“我不累。”陈琉璃这么回答。
她的眼睛始终在李城意身上,没有半分松懈。
除了泡自制温泉,赵舍还有很多哄李城意的手段。但是无论他带着李城意做什么,陈琉璃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外面冷,陈小姐回去加件衣裳吧。”
赵舍试探着道。
陈琉璃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不冷。”
“这是皇子进学的地方,陈小姐没有别处去吗?”
赵舍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淡淡道。
“我也要学。”
陈琉璃干脆坐下,比他更装模作样地读书。
“殿下想去捅鸟窝,陈小姐是个姑娘家,就不要跟着了。”
陈琉璃折断一根大腿粗的树枝,嘴角一抹笑:“我也要捅。”
赵舍目瞪口呆拿她没办法,偏偏因为同样顺着李城意,几日相处下来,小殿下也越来越喜欢琉璃,常常要她一起玩。
盯了许久,陈琉璃给李棠写信道:“一切安好。”
可不知为何,李棠却越发心神不宁起来。
玉山行宫里,晋王李城止的生活很悠闲。
他不读什么书,唯一的兴趣是数钱,如今没有王妃孩童滋扰,闲来无事把府中账册要来,认认真真算了好几遍。
算无错漏,今年挣得比往年多。
这一方面是因为从李棠那里抢来的封地风调雨顺产量颇丰,一方面因为金国和大夏和睦,他偷摸做的边境生意也很火爆。当然了,今年府中也更加节俭,夜里点的灯油都在省着用。皇族宗亲中若有谁家有喜事,他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这样便省去许多礼金。
这晚睡不着,李城止又把账册算上一遍,算来算去不禁想:“若翻倍就好了。”
此时费爻来了。
他是个眉眼精明个子不高的小老头,是李城止的岳父。
李城止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主要是他穷,无法搜刮。
司天监这个官职听起来厉害,跟皇帝也走得近,其实薪俸不高,也没什么油水。
费爻平时见到李城止,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今日却不然,他抬手拿起李城止眼前厚厚的账册,投入炭火。
“你这个老——”
老不死的!
李城止大呼小叫把账册从火中抢出,扑打灭火,见已经烧焦了几页,顿时痛心疾首顿足长叹。
“岳丈这是何意?”他怒气冲冲,把账册藏好,厉声道。
费爻面不改色,手指搓着胡须,阴恻恻道:“殿下如今亲自计算这薄薄的账册,倘若未来天下账册都归殿下,又当如何计算?”
李城止怒气未消,气恼道:“你这是何意?”
费爻眼中露出精光,抬手指着外面,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且等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