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各处爆竹声声,将军府却一瞬间静下来。
成欢靠近李棠,却并没有停留,而是和她一起抬步向前走去。
护卫随从宫婢远远看着,却听不到葡萄架下慢慢踱步的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自从成欢疑心李棠身边有金国奸细,凡涉金国要事,他们都会在院落中秘语。
此时成欢的目光落在光秃秃的葡萄枝上,神情严峻道:“阿兀术从汴州回去后,在金国皇帝的生日宴会上摔碗为号,篡夺皇位囚禁皇帝,如今已经登基称帝。”
李棠吃了一惊,颔首不语。
不是没想过汴州事是金国人做的,却没想到一国皇帝竟然低劣阴毒至此,更没想到阿兀术的这个交代如此郑重其事。
宁担不孝的名声,也要惩罚亲生父亲。
“他是真的喜欢你,”成欢哼声道,“但也不仅仅因为喜欢你。”
金国皇位,自然也是最大的诱惑。
如此一箭双雕,既平复了大夏国公主的怒火,又得到了至高权柄。
“你放心,”李棠洞若观火般点头,“本宫不会放松警惕。金人,迟早是要打过来的。”
成欢神情微诧却又禁不住欣然点头:“你懂这个,很好。”
如今朝中讲和派多,皇帝忌惮领兵良将,总琢磨着如何削弱他们手中的兵权。看那样子,是觉得不会再打仗了。
但是怎么可能?
金国一直苦寒乃至人丁稀少国力微薄,却在三十年前忽然有回暖的十年。这十年内水土丰饶牛羊成群,接着人口迅猛增长。如今重归寒冷已经二十年,正是狼多肉少难以为继的时候。
只有向南,向南扩充领土,把大夏据为己有,让夏国臣民成为奴隶,才能养活他们自己。
这是不会改变的矛盾。
金国和大夏,会是永远的敌人。
“还有一件事,”成欢道,“新帝登基,阿兀术为了向我大夏表达臣服之心,决定年节后亲自来长安献礼。”
李棠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淡淡道:“他不是为了臣服献礼,是为了麻痹朝廷。”
成欢的笑却意味深长:“恐怕还为了见你吧。”
李棠神情微动,抬手摩挲着葡萄枝,留在手心数颗细碎的冰凌,轻轻握住,漫不经心道:“那又怎样?”
怎样?
成欢脸一黑。
还玩起冰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本将军的妻子?
李棠眉心一亮忽然转过头对他轻笑:“对啦,本宫已经嫁人了,这是本宫嫁人后的第一个除夕,我们京中有规矩,驸马爷要派大红包压岁的。”
你都几岁了还压岁?
什么你们京中的规矩?你真以为我是西北长大的能被你糊弄吗?
成欢正欲反驳,却低头看到李棠脸上顽皮的笑,看到她刚刚谈过国事却处变不惊的镇定,看到她柔嫩的嘴唇和冻红的耳垂。
这女人总有办法让自己一次次沉迷。
“压岁嘛,”他抬手把李棠揽进怀里,紧贴着自己的身子道,“一个红包该装多少银子?本将军还是给你一张银票好了。”
李棠面若乖巧地摇头:“还是红包吉利些。”说完扭头扬声,唤道:“阿萝,把红包给驸马爷背来。”
背……
成欢转过头,看到宫婢阿萝背着一个红包,不,那是用红床单缝制的包袱,大得垂在地上。
小丫头乐滋滋地打开系在袋口的绳子,伸到成欢面前道:“上手装吧。”
四周宫婢随从强忍着笑低头,有绷不住的小跑着离开。
上手装……
你们主仆怎么不上青天呢。
成欢闷声咳嗽着,双耳发红眼睛发涩,抬手示意随从近身。
“去,”他说得不情不愿,“把库房打开,让阿萝把红包装满。”
“要不要给你派辆车?”看到阿萝乐哈哈地跟着随从走,成欢忍不住揶揄道。
“不用不用,”阿萝摇着小脑袋,“浊光大哥帮忙就好啦。”
成欢终于也笑起来,感觉到李棠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身上没有用香,却自然有怡人的气息。
夜色中的将军府充满欢声笑语,成欢一动也不敢动,任李棠依着。
早知道她会这样,应该裹一件貂毛的坎肩了。
不,那也太娘了,像是林奕的打扮。
成欢的脑海乱乱的,揽着李棠腰肢的胳膊更紧了些。
四周真是,人太多了。
百里之外,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些,”他抬手道,“本官那个貂毛坎肩呢?”
这东西倒是带了。
随从立刻去找。
如今他们已经正大光明歇在客栈,也从京都偷摸运来更多行李。棠公主信守诺言,皇帝没有追究林奕禁足期间返乡的行为,也不再提窝藏钦犯的罪责,只发了一份斥责诏书,夺了他一年薪俸。
对林奕来说,这已经是捞了便宜的大好事。
貂毛坎肩拿在手里,林奕又皱眉:“不知道吾妻琉璃这个冬天冷不冷。”
吾妻……
随从垂头撇嘴,心说马上开春了,不会再冷了。
林奕已经开始草拟礼单。
他边写边默念出来:“兽金炭两车、棉被十条、袖炉八个、地毯二十丈……”
足足写了小半个时辰,立刻唤信使过来,吩咐他带着礼单回京,给郡主府送去这些东西。
忙完这些,新年便到了。
正月里前几日少不了亲眷间的相互走动。
李棠往日不喜欢这些,前世时她常常闭门不出,由着赵舍来回打点。可如今为了朝事顺利,也不免多转转。
府中安排节礼时,李棠特地给几位持身清正的官员准备得丰厚些。无论地位高低,都投其所好送去礼物。不出所料,他们中有许多亲自带着薄礼登门,又把公主府的礼物退回来。
李棠并不觉得尴尬,她很高兴可以趁这个机会,跟这些清廉官员好好聊聊。他们先是拘谨,可只要李棠抛砖引玉说出些朝政民情,他们往往便惊喜之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公主府待客宴会厅内,常常有志同道合的官员从早晨聊到傍晚,再依依不舍离去。
他们相互间对视一眼叹息,无法说出口的话是:“若公主殿下是皇子,该有多好。”
虽带着这样的遗憾,但他们已经感觉到:晦暗不明的朝廷中,渐渐有暗流涌动。那暗流如同被点点晨星照亮,逐渐汇聚成河。
正月十二,出乎意料,护国公府的赵舍来了。
他陪同父亲来将军府送节礼。
成欢是不屑于接待客人的,他这些日子任李棠在将军府中设宴款待一波波翩翩公子德高朝臣,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如今听说赵舍来了,忽然想起他和李棠的旧事,竟亲自招待。
赵舍的父亲跟成欢客套了几句,便要离开。只是赵舍的视线望向后殿,口中询问道:“听闻公主殿下近日常常举办宴会吟诗作对,不知赵某可否有幸瞻仰名流风采?”
吟诗作对不过是遮掩,李棠对诗书没什么兴致。
正要抬脚离开的成欢斜睨赵舍一眼,拒绝道:“听闻赵公子要准备今年的春闱,不知如何了?”
意思是你不回家研究学问准备应试,搞这些花花肠子做什么?
赵舍顿时红了脸,跟着父亲脚步凌乱地离开。
回到护国公府,先去回禀老祖母。
护国公夫人穿着簇新的秋香色棉衣,细致的盘扣上缀着珍珠,喜庆别致。她正斜靠在床榻上,由丫头给她按摩小腿。看到赵舍进来,顿时眼睛一亮直起身子。
“见到了吗?”声音里带着些期望。
赵舍摇头:“驸马爷阻挡,孙儿没有见到殿下。”
护国公夫人顿时有些不快。
燕王谋逆前曾经托人给她捎来口信,要她安排迎娶新娘的车队阻挡某处宅门。那时护国公夫人隐隐觉得不妙,但为了在燕王得势后占得好处,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结果后来才知道燕王是要谋逆,而自己做了帮手。
她心惊肉跳等了许久,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祖上积德,大理寺竟然没有把护国公府查出来,只当那是一件意外。
如今案件将要审结,她命赵舍去示好李棠,顺便探一探口风。
如今被拒,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下去吧。”护国公夫人揉着额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般道,“让你院里那女人明日不要来请安了。”
她不称孙媳,不称姓名,只用“那女人”指代清幽。
赵舍有些意外:“清幽一直谨守孝道,每日的请安如何能免。”
“还是别了,”护国公夫人抽回腿,露出如何躺都不舒服的神情,语气寡淡道,“明日请了几位老夫人闲坐吃茶,不要让她来碍眼。”
如何是碍眼,是嫌弃吧。
赵舍连续吃瘪,垂头丧气地回去。
清幽正坐在窗前绣一顶毡帽,见赵舍回来,缓缓起身倒茶。
她穿着云青色的褙子,赭色裙裾,看起来优雅庄重,却少了许多活泼。
赵舍懒洋洋坐下,心有怒气却无处可撒。
“没有见到吗?”清幽知道他去了何处,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如今见他回来,看他那气色,便知道结果不太好。
不知如何,心中竟有隐隐的庆幸。
赵舍更加没好气,瞥一眼她道:“你倒是去见见!”
茶水已经倒好,清幽唇角含笑握住赵舍的手,感受着他的冰凉,暖着他的手指,开口道:“祖母让你去,不过是想要阖府投靠公主,以便谋些好处。若公主府不待见,咱们去李棠的敌人那里,也是一样的。”
赵舍神情微怔立刻来了精神。
“李棠的敌人?”
“是,”清幽唇角一抹阴柔的笑,“她的敌人,会很高兴见到赵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