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融的积雪顺着屋檐下的冰凌缓缓滑落,白夜容抬手阻挡,“啪”地一声,那一滴冰水落在他掌心,避免掉入陈琉璃发间。
他一直是这么儒雅随和,为他人着想。
陈琉璃连忙挪开脚站在屋檐外,神情中带了几分感谢道:“请将军尽管问。”
白夜容并没有掩饰,直接了当道:“你手中的花,是送给林节度使的吗?”
“林……”被瞧中心事,陈琉璃下意识用衣袖盖住绢花,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头道,“正是。”
“他走了,”白夜容看一眼城门方向,开口道,“棠公主特地送他出城,和燕王劫狱是同一个时间。”
这一句话里有太多的内容。
走了,李棠送走的?
陈琉璃面露疑惑。
白夜容神情沉静,抬头看着屋顶反射阳光的点点积雪,拱手离去。才刚走两步,却又停脚转身道:“琉璃姑娘,殿下她……很忙,以后你若遇到难事,可以来寻我。”
陈琉璃明白了。
李棠因为她的原因,放走了林奕。
而白夜容显然质疑李棠的决定,所以希望自己以后少碍事。
陈琉璃低头“嗯”了一声,面颊绯红倔强地咬了咬嘴唇。
地面有碎冰和泥污混合,染脏了陈琉璃的羊皮靴。
她神思混乱步履匆匆,心中有郁结和感动。
虽然知道既然能放过林奕,李棠必有制衡之术,但陈琉璃心中仍然百感交集忍不住酸了鼻头。
母亲说不要拖了李棠的后腿,她还是拖了。
这半年来,李棠对自己的帮助,何止一星半点。
从和亲到拒婚,再到如今因为她一句“可惜”,便放过林奕。
自己真是没用啊。
陈琉璃忽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像是有性命般珍贵的情意被人托付。从未有人如此,不索取不利用,便把最大的呵护,赐予给她。
那么她,总要做些什么。
比如,认真看一看林奕寄来的这封信。
林奕的这封信是在马上千百遍构思,在树林中打着火把,认真写下的。
他激动难耐心潮汹涌,额头冒汗双手颤抖。
李棠的话如同惊雷在脑海中滚过。
她说她不是自信林奕不会反,是相信陈琉璃。她说琉璃说杀了林奕可惜。
琉璃说杀了林奕可惜!
我就是林奕!
林奕纵马飞奔,心中无数次确认自己的名字。
那个可爱的、活泼的、美丽的心上人,她说杀了自己可惜。
好想回去娶了她,好好疼爱她!好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头上插满鲜花!好想把家里所有银子都给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自己的一切……
包括身子……
林奕忽然红了脸,勒紧缰绳停下马匹,喝令休息。
“笔墨纸砚!”他吩咐道。
随从哭丧着脸上前:“没有带。”
谁劫狱会带那东西啊!
难道要在大理寺牢提笔写下到此一游吗?
但林奕必须要写点什么,要把满心的感激和爱表达出来,要让陈琉璃知道他的心意。
几个时辰后,当陈琉璃从皇城门口回府,收到了林奕的信。
不似前一封信那般奢靡,信写在浅碧色的丝帛上,这丝帛虽然崭新,却很明显是从身上哪件衣服里撕下的。
字迹很浓,似乎是用树枝烧制的炭块写的,工工整整两个字:“琉璃!”
满腔心意却只有这两个字。
送信来的人捧着晖和郡主府待客的白水,缩手缩脚地笑:“我们……府里,从没有如此怠慢过,实在是……”
“需要回信吗?”琉璃的视线始终看着那两个字,问道。
信使受宠若惊地点头:“可以吗?小的若能带去回信,大人必然开怀。”
何止开怀,信使怀疑林奕会高兴得胡言乱语赏自己一百两银子。
陈琉璃转身回屋,只片刻便带了回信出来。
不似前次那般糊弄,信笺放进花帘纸做的信封内,用蝇头小楷写着:“林奕亲启。”
林奕在河边收到回信。
信使瞧着周遭的环境,提醒他道:“请大人去军帐里读吧。”
军帐扎在百步开外,林奕等不了。
他俯身在水中净手,用锦帕擦干净,扶正红花,轻轻拆开信封。
“陈小姐的审美真好。”
他完全忘记上次草纸回信的事。
信使讪讪地笑,无法接话。
林奕打开信笺,认真看着那上面的字。
字迹舒展,只有两个:“要乖。”
“要乖?”他瞪大眼睛再看一遍,的确只有这两个字。
“她让我乖?”林奕问信使道,“她为什么要我乖?我不乖吗?”
旋即蹙眉低头。
纳妾,炸牢,劫狱,似乎的确不乖。
信使如同见鬼般看着林奕,心道你俩都不太正常,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若林奕不开心,自己的赏银就会打了水漂。
于是仍然忐忑地接话:“这‘乖’字,似乎是说给亲近之人的吧。”
“是了!”林奕一巴掌拍在信使肩头,把倒霉的信使拍得矮了一截,旋即跳起蹦了老高道,“她让我乖!我乖就是了!她这是娘子的口吻,是了!就像我娘当年管我阿爹的时候。”
林奕满面红晕咧开嘴笑,心中塞满的喜悦无处发泄,乐得跳入没膝的河流中去。
“这事儿干得不错!”
乐完了,他夸信使:“我要重赏你。”
信使心中一喜。
林奕抬脚上岸,想了想又道:“不好,以后府中的银子都归娘子管了,等我问过她,再赏你。”
信使心中一灰。
他忽然想起晖和郡主府里的白水。
完了。
朝中的事暂时很顺利。
因为燕王逃狱,皇帝大发雷霆,就连小年夜的宗亲宴会都缺席了。
大理寺不是吃软饭的,立刻在查证燕王李城暮的各项罪责中,加了罔顾皇恩炸牢逃狱一项。
再加上之前七七八八的罪名,以谋逆案最大,戕害皇兄案次之,杀人灭口和逃狱并列,大理寺提请严判。
这严判二字,便是逃不了死罪了。
之前德妃和燕王在朝中结党营私拉拢的那些朝臣,如今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项求情。
李棠把他们的名册看了一遍又一遍,再跟汴州赈灾贪腐案所涉官员的名册放在一起,找出哪些还有用,哪些要趁机铲除。
等正月新年开朝,这是要做的第一件事。
她那日对林奕说,等自己一个月,便是要让他看到朝野新气象。
为了做好这件事,李棠决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小和尚醒了。
从汴州回来受了重伤后,小和尚已经昏迷了接近一个月。
他没有外伤,身上的骨头断了许多处,李棠请了最好的正骨修骨太医看护着他。
可骨头已经愈合,人却迟迟不醒。
喂食汤水懂得吞咽,却没有意识。
李棠曾经派人去他之前修行的寺庙里问过,那方丈说小和尚是因为犯戒被逐出寺庙的,说小和尚没什么本事,说他油嘴滑舌心智未开没有佛缘。
但李棠觉得不对。
那一夜号称府君的鬼差真实存在,而李棠也相信是小和尚做了什么,才保她暂时无虞。
所以李棠请最好的名医为他诊治,吩咐下人小心看护。
她已经做了决定,若小和尚昏迷一辈子,自己便养他一辈子。
可他醒了。
小和尚长了胡须,头发也冒出黑黝黝的一层,神情疲惫眼睛却清亮,看到李棠后轻轻“咦”了一声,道:“殿下安好?”
“托你的福。”李棠笑了。
小和尚立刻坐起身子,挠挠有些发痒的头道:“那恶魔走了吗?”
李棠心中一动,神情立刻紧张了几分。
“你认识他吗?”
小和尚摇头:“小僧被将军府的人赶出去寻找公主,因他们已经去了那几个方向,小僧便往东南找。在大雪里,在密林中,小僧入定休息,于神识深处见恶魔缠绕殿下,小僧大喝一声驱赶,他挥袖反击,好法力,小僧便到了树上。”
简简单单不过百字,李棠却听得心惊肉跳。
一句到了树上,后果是卧床一个月,断骨伤身几乎不治。
“他很厉害。”李棠点头,“多谢你。”
小和尚羞涩地点头:“他的确厉害,贫僧下次见到他……”
李棠不免为他担心。
小和尚继续道:“一定要逃跑得快一些。”
他神情忐忑认真,说完合掌道:“阿弥陀佛,活命重要。”
李棠了然地笑笑,起身道:“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告诉阿萝。”
小和尚立刻高兴起来,两眼一眯喜滋滋地到处寻阿萝。
腊月三十年夜。
因为皇帝心情不好,今年的家宴取消了。
将军府过年的气氛还是有的,李棠裹着新衣跟阿萝一起放爆竹。李棠玩得尽兴,又发了赏钱,不觉已经闹到很晚。
这时成欢从外面回来,带来了边境呈送朝廷的邸报。
“阿兀术的交代到了。”他皱着眉头,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忧虑。
那日在汴州,阿兀术说年节前,公主殿下会看到他的交代。
“是什么?”李棠平静的眼眸中一抹暗色,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