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三十里,秘哨声响,有数百装扮成护卫的兵丁从密林中窜出。林奕上前一步,看到是成欢的亲信带队。
错不了了。
他心中吁了一口气。
这次总算靠谱,没有像画了假地图那般糊弄人。
那带队的部将上前对林奕抱拳,恭敬道:“我们将军说,他不方便来此,五百兵丁给你,是死是活,他已经尽力。你若能回到江南西道举旗,他可以千里之外回应。但大人若连回去的本事都没有,盟约便作废,以后从长计议。”
成欢倒是个爽快人。
但自己怎么可能失败呢?
林奕点头,指着前方道:“那便请你们这五百兵丁,护送王小姐回江南西道。”
成欢的部将神情微惊,但却迅速点头应诺。
上令必行,是他们西北道兵马最大的规矩。
王思源裹着斗篷坐在马上,神情凄惶地看了一眼林奕。
这半个月来,王思源心中何止是五味杂陈。
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林府为了护住她做了什么,而自己又是如何在京都放肆,以至于连累林府受困。
早知道这些,为什么要去招惹那郡主府的小姐。
早知道这些,为什么要不知足要争抢。
林奕对王思源点头道:“回去后莫要挂念旁人,好好活着。”
乱世要到了,活着是最难的。
王思源脸上泪流成行,虽无法施礼,却勉强低头躬身道:“奕哥保重。”
这是她小时候对林奕的称呼,嫁他做妾后,王思源总直呼林奕的名字。
她觉得唤“郎君”太过甜腻,唤名字最亲昵。
如今这一声称呼,再找回妹妹的身份。
马蹄声响,成欢的亲信带着王思源离开,林奕带着他自己的亲兵驻守风中。
“大人,我们……不赶紧逃吗?”随从忍不住问道。
马蹄声喧嚣在耳,火把由远及近只不过一里远了。再不逃,便来不及。
“不,”林奕拔刀,“我们,断后。”
林奕带来京都的兵马不多,除了在燕王谋逆案中折损一部分外,还余一千人。
这一千人在此阻挡追逐而来的羽林卫半个时辰。有这么多时间,成欢亲信可以带着王思源安全前往渡口。
黄河渡口,那里有快船等着。
而林奕准备截杀追逐而来的羽林卫,再轻装简从扮成商贾逃回江南西道。
“他们来了多少人?”
官道上杀气腾腾,众人屏息以待,林奕问随从道。
“约么有两千。”
林奕沉沉点头。
羽林卫中多为世家子弟,但他们并不窝囊。不久前在燕王谋逆案中,林奕曾亲眼见过他们喋血鏖战。
为了守住宫门,他们也曾用血肉挡住弓箭,以给同伴争取更多时间。
如今以一敌二,虽然艰难,但林奕并不惧战。
只是可惜自己这一千兵马便要折在今夜了。
“杀!”惨白的刀光在空中划过,林奕一马当先冲出。
但是——
并没有人接招。
林奕的兵马还未冲到眼前,便见对面火把纷纷熄灭,接着有人惶恐道:“太多了,打不过。”
太多了?
他不过才一千人而已。
打不过?
你们这两千人难道是死人?
林奕大喝一声:“休要啰嗦!你们的都尉是谁?将军是谁?出来受死!”
乱糟糟的军阵中,很快有人应声道:“死你老子死!我们既然打不过,为何还要浪费性命?家里不暖和吗小娘子不软嫩吗被窝不热乎吗?兄弟们!回了!”
这一声令下,羽林卫齐齐应声,接着竟然就调转马头,留下空门给林奕,径直走了。
林奕的部下目瞪口呆,马蹄向前踌躇几步,终于没有追。
在风中肃立良久,江南西道节度使抬手扶正头顶红花,断然道:“改换路径,防止前面有伏兵。”
林奕可以把天底下的兵法倒背如流,但却不知道眼下羽林卫玩的什么把戏。
成欢既然守诺来迎,必然没有背弃约定。
如果劫狱的事提前被皇帝知道,那么不等林奕炸牢,便会有重甲骑兵把他抓入牢中。
那么眼下只有一个可能,不是皇帝,不是成欢,而是别的人,要玩弄他。
是谁呢?
心惊胆战向前又走了十几里,到一山坳处。
“前面可有设伏?”
正是天色将明前的最后夜色,四周静得有些不同寻常,林奕问随从道。
“没有。”随从应声答,“咱们的前哨刚去探过,很安全。”
这便放心了。
穿过这道山坳,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原。这之后天高任老子飞,再也不用担心被皇帝捉住。
战马向前几步。
等等。
他停下来,打过十多次仗带来的直觉,让他觉得有些不对。
有细微的风擦着他的鼻翼穿过,带来不属于密林的味道。
那是……火油。
“噗……”
在距离林奕十丈远的羊肠小道上,在山坳的正中,一支火把亮了起来。
如星星之火燎原,在这火把的左右、后面,在山坳的低处一直到达高处,一支支火把次第点亮,映红了天色。
也照亮了四周。
照亮了那正中的人。
那人骑在西域马上,脊背挺直神采飞扬。她茜红色的披风和火把相映成辉,面容中三分冷淡七分桀骜,轻轻抚掌道:“林节度使,好久不见。”
李棠。
林奕只觉得汗毛倒竖手脚发麻。
原来两倍于他的羽林卫兵马不战而逃,不是因为畏惧。
而是因为等着他的,是李棠。
一支火把由一个人点燃,这山坳中的火把何止两千?粗粗看去,五千不止。
以一千敌五千,便不是血战,而是送死。
看着远处的反贼惊怵间勉强保持队列的模样,李棠微微低头,掏出了一个古铜色的袖炉。
她暖着手,姿态优雅淡定,如同在初雪消融的午后赏景,遇到了相熟的朋友。
“聊两句吗?”
发出愉快的邀约。
林奕丢下大刀,单骑纵马向前,停在李棠身前。
他一副灰头土脸却又不服气的样子,瓮声道:“公主准备如何处死林某?”
李棠抬眼看他,神情露出几分疑惑:“为何处死?本宫不过是来送行。”
送行?五千兵马来送他这个反贼?
也对,送他上西天嘛。
林奕露出一丝苦笑,沉声道:“林某的家人已经被送走安置,林某今日在此任殿下发落,还请放过林某部下。他们遵从上令,不敢不从。”
“林大人言重了。”李棠说着轻拍西域马马背,那马儿似乎能听懂主人的话,稳稳驮着李棠让开在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这是……
“本宫的确是来送行。”李棠轻笑道,“送林大人安然离开京畿,回到江南西道。”
林奕神情疑惑没有动。
这难道是要等着他走进山坳,好瓮中捉鳖吗?
“林大人,”西域马上的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本宫今日本来是要除掉你,但想来想去,大夏军士少了一人,马匹死掉一只,都是损失。所以勉勉强强放你回去。而你要做的事,本宫也不怕。我们以一个月为约,一月后,本宫打赌你会放弃打算,乖乖坐回你的位置。”
他的打算是谋逆自立为王。
他的位置是江南西道节度使。
林奕心中思绪起伏,如同在万丈深渊突遇绳索垂下,惊讶道:“殿下为何如此自信?不怕放虎归山?”
李棠笑得明媚无畏:“本宫不是自信,是相信琉璃。”
她目光深深盯着林奕,看着这鲜花般的男人,摇头道:“她说杀了你可惜,本宫暂且信她一次。”
李棠说到此处收起手炉,持缰轻拍马背,悠闲自在地向着京城方向而去。数千兵马拱卫在李棠四周,他们手中是重弩,是弓箭,是大刀,是斧头。
可破甲,可刺胸,可砍头。
但他们没有动林奕一分一毫。
没有动他们的兵马一分一毫。
“喂!”李棠离开好几丈远,林奕突然抬声问道,“劫狱的事怎么办?”
“放心,”李棠声音悦耳清亮,“有人为你背锅。”
夜色里马匹声近了,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成欢立在马上,冷声道:“拦下!”
噼里啪啦打成一片,对方当然逃窜如鼠。
但他们没有都走,留下了一个人。
那人被成欢从马车里拉出来,披头散发面色崩溃。
“怎么是你?”
成欢哈哈大笑道:“燕王殿下,你怎么能纠集旧部逃狱呢?幸亏被本将军拦住,这便回去吧。”
被人从大理寺监牢生拉硬拽出来的燕王李城暮一脸崩溃。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怎么会这样?
而成欢兴致勃勃只想快点回去。
距离早朝还有点时间,不知道被窝凉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