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将军府的地龙烧得很热。
桌上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奴婢穿梭着添茶布菜剥开核桃栗子,小厮在院落里忙着给客人带来的马添草料、刷鬃毛,甚至给车夫送腌牛肉热酒汤。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哪位皇子公主大驾光临,让一向清冷的将军府徒增不少热闹。知道的更唯恐做事不周全惹公主生气,因为来的是晖和郡主府的陈琉璃。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位小姐跟自家公主特别投缘。
要不然怎么听见宴会厅里阵阵笑声传来呢?要不然驸马爷怎么刚进去就被轰出来,说不要影响密友闲谈呢?
得了,伺候好吧。
而宴会厅中,婢女们被找了各种由头屏退出去,只剩下主客二人。
笑话已经讲完,看起来是贬损实则是关怀的话也说了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棠公主轻轻剥开一颗烤红薯,把甘甜的瓤用勺子挖开放进粉瓷小碗,眉梢微挑道:“本宫这里比之节度使府,哪里更暖和些?”
不管陈琉璃愿不愿意,李棠请白夜容安排日常巡街的羽林卫对郡主府多加看护。于是她一回来,便知道了当街打宠妾的事,知道了陈琉璃去看望林奕,知道林奕夜闯郡主府,又失魂落魄地回去。
他们已经不仅仅是熟人。
李棠也不想伤害陈琉璃。
千算万算,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颗乱棋。
李棠心中五味杂陈。
陈琉璃顺手捏起一只温热的木勺,把瓷碗里的红薯瓤挖走满满一勺,大口吃下,慢悠悠道:“他那里更暖和。”
李棠把瓷碗挪回自己这边,抬眼看着她。
宴会厅没有旁的人,袅袅熏香从醉蝉铜盅内缓缓升起,是幽冷的梅花味道。
陈琉璃伸长胳膊再挖一大勺,继续夸林奕:“人家府中可不用走到厅子里,是拿轿辇抬着;哎呀那小手炉里也不知道是什么炭,没半点烟,两个时辰都不会凉;府中开满鲜花,难怪林大人每日都换新的花戴;这大冷的天,竟然有西瓜吃。不过地龙烧得太热,的确是需要吃些西瓜降火的……”
“陈琉璃!”李棠把瓷碗顿在桌面上打断她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缓了缓道,“挑夫婿是要擦亮眼睛的。”
“本小姐的眼睛亮得很。”陈琉璃翻了个白眼。
李棠心中微滞,手中小勺停在空中,丹唇微张,却又停下。
她看到陈琉璃猛灌一口红茶,用帕子擦拭着嘴角,眼睛忽然红了。
无需多言,她知道了。
知道林奕要做的事,也知道李棠不会放过。
碗中的烤红薯凉了。这东西热的时候好吃,只要凉了,便会伤胃。
李棠的手轻轻摩挲碗沿,不再遮掩:“你知道的吧,我是要做事的。”
陈琉璃“嗯”了一声。
大婚之日运筹帷幄平定谋逆案,岂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她是要做事,还是天大的事。
女子做事本就不容易,所以琉璃决定就算不能做李棠的助力,也不能是绊脚石。
“那个林奕……”李棠在心中琢磨着措辞,最后还是决定对她坦白,“本宫要除掉。”
劫狱或者有可能谋逆,自然是要除掉的。
陈琉璃不相信什么反了朝廷就可以救万民于水火,她更愿意相信李棠。
可如今听到李棠这么赤裸裸地说要除掉,陈琉璃还是一惊,继而心乱如麻。
她的手把小木勺攥紧,浑然不觉红薯凉了,木然往自己口中送去。李棠突然伸手过来阻止,把木勺抽出。
“可惜了,”陈琉璃喃喃道,“他其实很不错。”
林奕如果老老实实做他的节度使,为一方百姓谋福祉,何止不错。
李棠目光深深地看着有些失神的陈琉璃,也轻声叹息道:“可惜了。”
可惜过尽千帆你终于喜欢的人,是我要除掉的人。
可惜不能为了你,置江山百姓于不顾。
下了好些日子的雪停了,茜红衣衫的李棠和翠色衣衫的陈琉璃对坐窗前,像一幅静止的画。
有麻雀蹦跳着落在窗棂旁啄食糕点,见琉璃伸手去拂,忽然惊飞而起,没入苍白的天空。
陈琉璃缓缓起身,嘴角勉强浮起一抹笑,淡淡道:“我走了。”
“好。”茜红的身影跟着站起。
“李棠,”陈琉璃忽然唤她的名字道,“有个事请你帮忙。”
“好。”李棠看着琉璃脸上那一抹笑,忽然心疼得很。
“若他死了,可不可以留一副全尸。玉山下荒坟很多,我,给他起一座新坟。”陈琉璃说完,又觉得过分了些,洒脱一笑道,“算了,衣冠冢也是可以的。”
她拿起披风出门,到门口时突然听到李棠的回答。
“好。”
她只有这一个字。
一字千金。
陈琉璃脚步停了停,深吸一口气出门去。
腊月二十夜子时,有爆炸声从大理寺监牢东北角响起,“轰”的一声,震碎了京城百姓的清梦。
他们从被窝里探出头,惊惶四顾。
外面怎么了?
妻子一边询问停止打鼾的丈夫,一边安抚大哭的孩子。
丈夫神情怔怔假装镇定道:“总不至于是城破了!如今有驸马爷管着边境,金人老实得很。睡吧睡吧,许是炮坊炸了。”
临近年节,要制作大量烟花爆竹。炮坊的确是危险之地,夜里被震得七荤八素也听不出方向,很有可能是京郊炮坊。
丈夫把棉被拉起裹住一家三口,在寒夜里安抚妻子:“外面冷得很,天明再看热闹吧。”
这个时候的大理寺监牢,不怕冷的反贼已经从塌落的墙角冲进去。他们没有遇到反抗,等进了牢中,发现狱卒喝得酩酊大醉又被震得魂飞魄散,瑟缩墙角不敢动弹。
反贼在牢中找到林奕的“宠妾”王思源,这姑娘的确遭过拷打,见到亲自来接的林奕,“哇”地一声哭叫着往林奕怀里扑。林奕一把把她提溜起来,口中急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本官为何护着你,为何纳你为妾,如今活命要紧,不必谢我,更不必以身相许,赶紧逃命吧。”
王思源被他一大段抢白说得怔怔,含着眼泪点头。
林奕便把她交给随从,大手一挥道:“冲出去!打出城门!”
得益于前次帮助李棠平叛时对京都几个城门的了解,林奕决定杀出防守薄弱的西城门。
城门这种东西,从外往里攻打很艰难,从里往外就简单了,打倒几个守城卒,开门即可。
如林奕所料,在羽林卫和巡防官兵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已经趁乱冲出城门,消失在官道尽头。
如此便好,一路潜行回到江南西道,再谋大事。
战马跑得飞快,林奕忽然勒马而停,在随从的催促下仔细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京都。
晖和郡主府内没有高楼,他只能大抵辨别方向,对着那里遥遥抬手。
琉璃,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身后终于有了追逐声,不能再耽误了。
“驾!”
劫狱前林奕没有知会成欢。
但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成欢会派兵马在京都往南三十里处接应。到时候护送林奕摆脱官兵追捕回到江南西道,就靠成欢的安排了。
而当林奕举起反旗称王,成欢也会在北地称王,这之后大夏纷乱,他们将逐一打服敌军划江而治。
他们相信自己可以选贤任能、革除弊病、明肃律法,得一个国富民安的圣朝。
林奕心中如同流淌着炙热的岩浆。
在世俗观念里,他或许是窃国谋反的奸佞。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这个国家好。
宁为奸佞,也不再混沌受控。
这一晚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成欢正穿着玄青色的甲胄站在城外的风中。
更早一些,他身上没有甲胄,身上有他的妻子李棠。
她笑容淡淡,一手按着成欢的胸膛,一手揉着他的脖子,目光迷离道:“成将军,你说是衣冠冢好,还是支离破碎的尸体好?”
自己媳妇就是这般与众不同,别人调情脱衣,她调情说尸体。
自那日盛怒离去,李棠第一次愿意跟他说话,且是主动在卧室的床上说话,且是伏身在他身上说。
所以成欢面上虽然冷清,口中却直截了当道:“都不好。”
李棠柔软的腰肢向他靠近,手指划过他的下颌,点头道:“的确都不好,所以本宫想留着林奕的狗命。”
你说留就留吗?
林奕那神经病的德行,未必会入了你的瓮。
李棠看着他的脸,神情认真。
这张脸真是让人生气又喜欢,莫名便觉得熟悉,莫名觉得可以信赖。可他明明是准备做反贼的,明明自己应该如陈琉璃那般,给他收尸,给他立坟。
自己真是不如那个死丫头。
李棠猛然起身离开成欢,不顾他的腿已经扣住自己的腰肢,利落下床拿起成欢的衣衫丢在他身上。
她声音清冷:“走吧,本宫允许你去见识一下我的本事。”
见识就见识,为什么要撩拨我。
成欢心中莫名窝了一口热气。
这女人气死人了。
看今天事儿了以后,本将军怎么收拾你。
成欢在风中,把李棠骂了一遍,然后便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