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是不屑于做鸡鸣狗盗之辈偷偷摸摸的,所以他光明正大地下了帖子。
没敢用白鹿纸,用最上乘宣纸,放在烘干的月月红中熏染过三日,小狼毫蘸足徽州玉蝉墨书写,蝇头小楷工整典雅。
上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乃欧阳永叔所题千古名句,熟而不俗,正应此景。
回信很快就到了。
林奕特地洗干净手,把头顶红花扶稳,铺一张真丝手帕在书案上,神情郑重打开。
或许是晖和郡主府正在节俭用度,信封是用浆糊粘的草纸做的。
或许是琉璃姑娘审美特殊,信纸是灰色的糙纸。林奕上一次见这种纸,还是在茅厕里。
或许是心上人说话做事干脆利落,信中没有称呼,似乎只写了一个字。
打开仔细看。
“滚。”
虽然陈琉璃不在面前,但林奕似乎感觉到有根竹竿打在他屁股上。于是他下意识揉揉后腰,把信合上。
果然非寻常女流可比,连“滚”字这样粗鄙的字眼,都可以写得力透纸背杀气磅礴。
当然,或许是因为纸太薄。
林奕觉得为了能配得上这样的女子,他也不能示弱。鸡鸣狗盗挺好,只要能见到,不失为一种办法。
深夜子时,林奕偷摸出去,翻墙进入晖和郡主府。
这府邸不大,因为这些年自己心心念念想来府中做客,故而府中建筑都在何处,住着谁,林奕一清二楚。
有一年林奕安插在郡主府的探子因为吃得太多,被陈琉璃卖了。林奕为了搭上另一条线,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成大将军。
大将军做事稳妥,连郡主府的图纸都给他勾画得仔细,上面标明了何处有假山,种着什么树。比如林奕如今翻墙的位置,下面是松软的草坪。
他在围墙上回忆清楚地图,松开手落下——“噗通”!
腊月冰冻的水面被他凿开,林奕浑身浸没在池水中,来不及打冷战,棉衣遇水湿透,拖着他向水底坠去!
草坪怎么变成了水池?
成欢!
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林奕咬牙切齿忍着刺骨的寒冷向上游去。
“咚!”
他的脑袋撞在冰层上。
我那洞呢!我凿开的洞呢!
林奕体力很好,他可以在汛期横渡长江。可是长江什么时候会结冰?什么时候这么冷!真是要了命了!
胡乱地挣扎着,林奕勉强找到他凿开的洞,脑袋探出洞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周真亮,抹开脸上的冰碴子,他看到自己周围都是手持火把的护卫。
晖和郡主府的护卫。
“有贼!”
“贼掉冰池子里了。”
“灭几个火把!省着点火油。”
“快去禀告小姐……”
林奕喜欢最后一句,他跟着道:“快去禀告小姐。”
话音刚落,有人在他脑袋上大力拍了一下。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林奕无力反抗,头脑昏沉晕了过去。
大……大意了。
室内点着一根细如小指的蜡烛,萤火般大小的火焰跳跃着,勉强把四周照亮。
陈琉璃正用丝线缠绕一根竹竿的末尾做柄,她缠得很仔细,缠完握住柄举到空中,猛然一挥!
“嗖嗖”风响如鞭。
林奕连忙重新把眼睛闭上。
一个略慵懒又充满奚落的声音响起:“宝香呢?林大人昏迷这么久醒不过来,显然是死了,快去挖坑埋掉。”
“醒了醒了!”林奕立刻瞪大眼睛坐起来,这才发觉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哪里有什么宝香。
他的脸顿时有些红,下意识抬手去扶头顶红花,却发现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说说吧!”陈琉璃右手中的竹竿轻轻敲打左手心,一双眼睛透着几分凌厉可怕。
林奕吁了口气。
虽然来得不太体面,但总算说上话了。
他摸了摸头发,已经干透。身上也换了半新不旧的棉质亵衣,床边放着火盆,火盆旁一个木架,上面烘烤着他的衣服。
水痕已干,氤氲的水汽缓缓上升,让他心中几分温暖。
琉璃对我,挺好的。
“是这样的,”林奕开口道,“本官准备走了。”
琉璃闻言点头,咚咚咚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吧。”
床榻上的林奕脸一黑,纹丝不动道:“不是现在走,不是这么走。”
琉璃冷眼瞧着他,清声道:“我母亲如果知道你半夜闯进府中,恐怕会把御史请来。”
竟然为了自己隐瞒母亲。林奕心中热气腾腾,迫不及待开口道:“琉璃小姐,本官过几日便要回江南西道了,可否,你可否跟我同行呢?”
陈琉璃眉头微蹙,带着几分警惕看着林奕。
林奕被她看得心中发慌,有些结巴道:“眼下时间紧,当然,当然不能立刻下聘求娶。但你和郡主大人跟本官一起回去,本官会为你们置办宅地,会给你们安排得妥妥帖帖。这之后无论是‘六礼’还是‘催妆’、‘障车’、‘下婿’,一个都不会缺,一个都不会少。”
他说着掀开锦被起身,高抬双手郑重施礼道:“本官请求你,成为本官的妻子。”
头顶没有鲜花,身上没有锦衣,亵衣破旧,姿态却一丝不苟。
陈琉璃觉得她这一年桃花旺得很,求婚者众,但只有这一个神经病。
偏偏这一个神经病,让她觉得亲切可爱。
“我问你,”她手持竹竿坐下,对林奕道,“现在回江南西道,你不救你那宠妾了?”
他那日信誓旦旦,说林氏要护住的人,无论敌人是谁,都会护住。
陈琉璃回来的路上坐在林府特地送她的马车中,望着外面雪花纷纷,不由便觉得温暖。
他外表穿锦戴花,内里却铁骨铮铮。
他不说谎话,不虚与委蛇,不畏惧皇权,爱憎分明。
他和自己,莫名有些像。
可如今,不救了吗?
“当然救!”林奕回正身子道,“我会把她救出来安置好,然后咱们连夜逃……哦不,连夜回去。”
陈琉璃默不作声看着他。
她懂了。
“你要劫狱。”一层阴霾罩上少女原本活泼明媚的脸,她的身子莫名紧张,肩膀微耸双手出汗道,“你劫狱后离开,朝廷怎么会善罢甘休?难道你要……”
陈琉璃猛然起身,因为太过慌张和感到不可思议,小兀子“哐当”一声歪倒。她没有扶,向着林奕走近几步,低声道:“是我猜的那样吗?”
炭火在炉子里“噼啪”响了一会儿,林奕觉得自己靠近炭火的身子炙热,另一边的却冰冷。
现如今的姑娘们都这么聪明了吗?
原本想着等她跟自己回了江南西道,朝廷问责下来,再告诉她自己反了。
可如今她那一双澄澈恐惧的眼睛,分明是已经猜到他的打算。
骗吗?
不,他不会对她撒谎。
林奕斟酌着字句开口:“夏桀无道……”
“你闭嘴!”陈琉璃打断他的话,手中竹竿“啪”地落地,顿时断作两截。
她眼中慢慢浸满泪珠,转过头去狠狠抹掉,又扭头道:“晖和郡主府没什么能耐,就不乘大人的快风直上云霄了。”
屋门打开,她站在灯火和黑夜一线之隔的正中,语气冷淡:“送客。”
林奕没有动。
他可以再死皮赖脸一点,只要眼前的心上人能消消气。
“本官,被逼无奈。”他柔声道。
“本官虽然食大夏俸禄,但不能容忍昏君蔽日。”他温声道。
“本官势必成功,到时候定会迎娶小姐过门。做,做南国的皇后。”他说完最后一句,穿着亵衣走到门口,便要走进冰天雪地里去。
陈琉璃拦了他一下。
她的手轻轻按在门框上,背对着林奕,叹了一口气。
“昏君蔽日,”琉璃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家常事,“当初我父亲被栽赃陷害革职处死的时候,我也想杀入皇宫,去杀了金殿上的那个人。可后来金人入侵,朝廷征兵,我亲眼看着邻里伙伴整理行装入伍北上。他们守家护土,只为了百姓不遭兵灾,为了骨肉不再分离。可如今大夏的内部竟然烂了,金人被成将军挡在国土之外,内里却有你这样的祸害谋反作乱。你去吧,待你攻城那一日,会在城墙之上,看到本小姐丢下巨石,砸向你的乱兵。到时候,休怪我不记得往日的情谊。”
她说完关上门,把林奕和黑夜一起,关在外面。
林奕徒步走回去。
折腾了一宿,他在冰雪中感觉到自己越发冷了。
第二日林奕发了高热,昏迷中只觉得越发孤单难过。可又过了两日他醒来,听说大理寺提审王思源,把她打了个半死,便又认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既然要走,便没有什么后悔的。
腊月十八,林奕听说晖和郡主府的陈琉璃去了一趟将军府。
将军府有成欢,他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棠公主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她的夫君。
成欢那样的人有多阴狠可怕,他是知道的。
腊月二十,林奕觉得等不及了。
“炸了吧。”他对属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