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灯光太盛,这星空不如漠北的美丽。
成欢抬头看着星空,静静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庆安元年,崔青烨自请入伍戍边。
他的父亲崔良是个管理行宫的小官,平日里每隔数日去行宫安排清扫修葺便好。但到了贵人们泡汤泉的冬日,父亲便把整个家都搬过去,带着他和弟弟,当然还有母亲。
父亲严格划分了他们兄弟可以走动的范围。
皇族贵胄待的汤泉宫殿是不允许去的,贴身宫婢女眷的居所要远远避让,他们住在狭小的院落,闲暇时去山野玩耍,倒也很有意思。
也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阿梨。
她那时八岁,穿宫婢衣裳,蹲在雪中如一团开得不合时宜的花。
“这小鸟快冻死了,你们能救它吗?”
稚嫩的小宫女并不胆小,见他们兄弟二人靠近,忙把手中护着的小鸟递过来。
“我娘……不准我养它。”她这么解释。
“你叫什么名字?”崔青烨没有接那只鸟,神情警惕看着面前的小宫女。
她犹豫着,咬了咬唇,嗫嚅道:“阿,阿梨。”
那个冬天他们三人玩在一起。
到了要开春的时候,留恋汤池的皇族七七八八都走了,阿梨也跟着消失不见。这时崔青烨也离开,跟着军队一路向北。
再次听到阿梨的消息,是在弟弟青桐的信中。
“哥,前日开闸引汤泉,今日阿梨便来了。她说我衣衫单薄,送了棉衣。哥,阿梨也给你备了,可惜你不在家……”
“哥,今年我长高了些,阿梨也长高了,我俩一起上山玩,结果掉进捕狼的陷阱里。阿梨哭了半天,还好我让她踩着我的肩膀出去……”
“哥,母亲病了,家里没钱买药,阿梨把药方拿走,送了好些药回来。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小偷,又觉得不会……”
“哥,汤泉出事了,阿梨说让我一定告诉你,小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小心,你在漠北,汤泉关你什么事呢,臭丫头就知道胡说八道……”
这是崔青烨离开家的第三年,庆安三年,接到的最后一封信。
这之后一个月,已经被提拔为校尉的他剿灭敌军散兵带领部队回营,远远看到营地里有两匹褡裢崭新的马。
来外人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然后便见上级军官站在远处对他招手:“崔校尉,你来。”
不知为何,弟弟信中的话忽然窜进脑海,他点头,又指指茅厕:“憋不住了,去去就来。”
进了茅厕,崔青烨从后墙翻出,挪步到营帐后,偷听里面的声音。
“怎么没来?”
“茅厕去了。”
“可别出什么乱子,要不是听说他不好对付,上面也不会让我们俩来。”
“早死早干净,毕竟家里人死绝了,留他一个怎么会为朝廷效力?不做逃兵就做叛徒。”
来不及困惑伤心,更没有杀进去质问,崔青烨绕到前面,骑上战马便逃。
这之后,他的名字便是成欢。
他杀掉朔方节度使成渊和他的儿子们,自己易容成成渊嫡长子成欢的样子承袭旌节,在大夏和金国的战争中屡建奇功一层层被提拔。
如今,他是四镇节度使,是西北大总管成欢。
今年春天,金国和大夏签订停战书,他回到京都述职。
当年崔氏全家覆灭的真相,他才弄明白。
弄明白了,就不允许狗皇帝和他的孩子们活着。
但是一刀砍了皇帝太便宜,他要把大夏国搅弄得乌烟瘴气,要让十八道纷纷举旗称王,要让皇帝看着自己的江山被啃食,族人一个个死去,到最后李氏全族都做他们崔氏的殉葬品。
却没想到,那个提醒他小心的阿梨,那个弟弟青梅竹马的阿梨,竟然是皇帝的嫡公主。
成欢清冷的薄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
今日太累了。
李棠觉得她的头脑已经停止思考,身体也绵软无力倒在床上。那被箭矢刺中的伤口仍然很疼,她时不时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
难道她记错了吗?
不,前世成欢的确去晋王府索要一名叫作阿梨的婢女,晋王挨了打,可成欢有没有把那婢女带走,她便不知道了。
后来晋王写了折子找皇帝伸冤,说成欢去他府中强抢女眷,要奸淫时被他舍生拉开,这才斗成一团。
皇帝要成欢解释,成欢一个字都没有说,更不可能去晋王府道歉。
这事以皇帝差人给晋王送去一笔买药钱结束,从此成欢更多了一个荒淫的恶名。
难道那个阿梨不是他要找的人,只是同名?
李棠叹口气。
这叫阿梨的人真的很多。
京都多种梨树,春日里梨花烂漫,许多春日生的女孩子乳名都叫阿梨。她自己小时候在汤泉行宫偷摸交朋友时,也说自己叫阿梨。
罢了,她是不可能把京都所有叫阿梨的姑娘都带去成欢面前,拿来交换婚约的。
帐幔外的阿萝正吹灭一支支的蜡烛,李棠强撑着,有点不敢睡。
她怕再醒来后发现自己是在温泉行宫,遍地是血的温泉行宫。
她瞪着眼睛盯着床帐,直到最后一丝气力耗尽,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两日。
天光大亮。
李棠猛然惊醒折起身子,下意识去拿袖中匕首。可如今她衣袖中当然没有匕首,她看到轻轻摆动的帐幔外一片安宁,宫婢正收起烛台,点燃日间的清香。
伸出手去握住雕刻梅花的床栏。木头细密的纹理和硌在手心的疼痛提醒她这不是梦。
这重活一次的人生,并不是躺着便可以向前的。
今日身上的疼痛丝毫不减,但熟悉了这种疼痛后,她已经可以自如起身。
梳妆、用饭,然后在院子中踱步。
她喜欢走路。
烦恼和无法想明白什么事时,就走路。
边走着,边思考目前朝中有什么人可以用,有什么适龄男人可以嫁。昨日择婿宴时来了不少,那些多为文官之后,想趁机得到兵权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此罢手吗?绝不!
走过画廊、亭台、甬道、花园,公主府不大,很快便走了两圈。经过一处临近浣衣房的仆役居所时,听到婢女们在议论。
“金国求和的使节前些日子来了,听说了吗?他们要为金国大皇子求娶大夏国公主。”
“那皇子来了吗?好看吗?咱们陛下有好几位公主,选了谁呀?”
“你傻呀,怎么会真的把公主嫁过去?随便挑一位朝中无人的宗室女,封为公主就好了。”
“啧啧……”
李棠脚步停下又黯然前行。
前世时,宫中选了晖和郡主的女儿陈琉璃。
陈琉璃霸道嚣张喜欢欺负人,说起话来尖酸刻薄没人喜欢,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嫔妃,便给太后举荐了她。
李棠原以为暴躁性子的陈琉璃到了金国不会吃亏受气,心中还宽慰了不少。哪知道陈琉璃的陪嫁使团刚走到大夏和金国的边境,她便面朝国都举剑自尽了。
后来才知道,在陈琉璃心中,屠戮了自己同胞的金国始终是敌国。她不可能委身敌国皇子。
如果一切都不会改变,那么这一次还会选中陈琉璃吧。
后来金国大皇子没有再向大夏求娶公主,娶了外族部落女人,接着联合各部落逐渐强大,终于七年后,又打到大夏国都。
这个时候,他已经是金国皇帝了。
那如果,嫁过去的是自己……
李棠咬了咬嘴唇。
不必脸红,这一辈子她要利用所有人,要榨干净自己的每一分可能,只要能阻止七年后的一切,便都值得。
若她嫁给金国皇子,会尽全力把金国毁掉,让大夏的这个强敌,从草原彻底消失。
李棠的手攥紧握住,直到把绣着梅花的裙裾弄出难以抚平的褶皱。
在李棠纠结难安的时候,西市莲清楼里,护国公世孙赵舍也在局促难安。
莲清楼是青楼,只供养一位女子的青楼。
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位姑娘的相貌更是京中第一。文人雅士要见上她一面犹如登天,骑楼赛诗、打茶围,不光要有才学,还要能使得出银子。
但如今赵舍想见这姑娘已经没有那么难,他可以直接进去,使唤丫头会为他一路引到姑娘窗前。
只是这一次,姑娘没有开门。
“赵公子不必来了,自去读你的书吧。”她冷淡道。
“清幽,你不要生气嘛。”
叫作清幽的姑娘声音里倒是不气,只有些闷闷:“赵公子说自己或许要娶公主,又说娶了公主,才好纳妾身进门。可如今听说公主属意成大人,赵公子不快些去求娶京中其他贵女,来这里做什么?”
“清幽,”赵舍的腿都是软的,“你也知道,我们家里祖母管事,若我没有正式娶妻,你是过不了门的。”
“啪!”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窗格上,薄薄的窗纸顿时破了一个洞。
赵舍凑近那破洞向里看,见清幽背对着他,正往光滑赤裸的肩颈上涂抹油膏。
他吞了一口口水,恨不得立刻撞开门。
清幽的声音懒洋洋响起:“若你不娶那公主,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别的人。奴家给公子出个主意,保管她就算不想嫁给你,也不成了。”
赵舍眼前立刻浮现出李棠那张脸来。
他对那张脸不感兴趣,但她的身份……
“清幽,”赵舍猛然推开门抱住了女子绵软的身子,“你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