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函封好,差下人送出去,成欢这才抬眼看向桌案前站着的李棠。她今日穿茜色的高领罗裙,上面绣着含苞待放的白梅。
茜色由茜草晕染,这种深红令人忌惮,饱含天家之威,仅次于明黄。成欢突然发现,从他认识李棠到现在,棠公主的衣服颜色愈加浓重了。
就如同她要做的事,也离死亡越来越近。披荆斩棘、生杀予夺,如今竟然开口要兵符。
“你要兵符做什么?”
成欢心中有隐隐的担忧,开口问。
成欢如今已经卸任四镇节度使,目前作为西部行军大总管,统帅三十万兵马。这些兵马基本都在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地分布,他们一部分守卫边境,和金人吐蕃相抗;一部分日常操练军阵战术,勤勉不怠、军纪严明。
之前成欢和林奕已经约好,大婚之时除燕王、杀奸佞、逼迫皇帝退位,然后南北并立为王,把大夏一切为二。结果那日婚礼中,燕王竟然抢先谋反,把两个原本要谋反的人硬生生逼成了“平叛有功”之臣。
如今林奕不想再等,成欢觉得他也该兑现承诺。至于自己的媳妇,自己护着便罢了。反正做大夏公主,还是做新朝皇后,都差不了多少。
北方是他的,他会对皇族宽宥。
可如今李棠来要兵符,是为什么呢?
李棠眼睛弯弯,似乎号令万军的兵符不过是块青铜玩具,闻言道:“自然是有人要谋反,本宫要平叛。”
成欢心中一跳,拍案而起佯怒道:“怎么又有人反?”
谋反的燕王还关在牢里等着问斩,自己和林奕刚刚做出谋反决定,还会有谁也反了,不巧被李棠提前察觉?
媳妇真厉害。
那人真是倒霉。
李棠冷哼一声道:“自然是林奕,还有他的同伙。”
原来倒霉的是自己。
成欢猛然咳嗽一声,干笑道:“不会吧?他带进京的人也才千人,甚至不必出动各道驻守兵马,光羽林卫就能把他踩死!”
李棠眉头微挑,带着几分疑色瞧着成欢,走近他一步道:“将军是真傻还是假傻,林奕会直接在京都起事吗?他肯定先劫狱救他那小妾,再偷摸逃走,接着江南西道和黔南道反旗举起,就等各地响应或剿灭迎战。”
“这样……么?”成欢勉强应道。
她竟料得丝毫不差。
李棠颔首,正色道:“十八道节度使里不满陛下的岂止一二,必然推诿不肯去。闹来闹去,最后引得几个窝藏反心的纷纷称起王,几个心思诡诈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于是打仗,打他几年,打得百姓离散田地荒芜,大夏支离破碎,金兵攻入城池。”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往事曾经如锥心般疼痛,如今再被她说起,竟然不那么沉重了。
重生真好,她可以运筹帷幄,改写命运。
“所以,”李棠道,“本宫先用护卫阻止他逃回江南西道,若没有成功被他侥幸逃走,便要在林奕谋反时用西北兵马做赌注,赌其余人不敢动。”
成欢没有动,成欢向着皇帝,其余人便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她真是好计策。
成欢心情复杂,看着李棠摇头。
“公主殿下,”他沉声道,“反,就不对吗?”
李棠神情微动,没有说话。
成欢对大夏不忠,李棠知道。要不然也不会绕过大夏律法,为了给崔青烨一家复仇,要斩杀燕王和几十位权重大臣。
但李棠不知道,他连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
成欢起身缓步走到李棠面前,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以进攻和入侵的姿态,低头盯着她的眸子,冷声开口。
“夏桀无道,商汤灭之;帝辛荒淫,武王伐纣;二世暴政,沛公立汉;殿下读过史书,知道更迭的道理。如今只是因为坐在那金殿上的是你的父亲,便要任他胡作非为,任禽兽食禄,任民不聊生吗?殿下平的叛乱,到底是为百姓,还是为你们,李氏?”
李棠仙子般美丽的脸掠过惊讶和愤怒,她真是漂亮,漂亮得如同一触即碎的瓷器。她的呼吸粗了些,发髻间有海棠花的香味。她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沉淀着无法揭开的痛苦,让人舍不得再说下去。
成欢轻轻松开手,任李棠挣脱。
李棠的慌乱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她处变不惊的神色。
室内瞬息间冷了许多,她玉指抬起,指着成欢。
成欢的目光和她在空中相撞,李棠眼中有琉璃破碎般伤心的光,她缓声道:“是你。”
成欢的脸几分惨白。
李棠又道:“林奕的同伙,是你。”
她真是没有想到。
成欢目无王法,李棠知道。
有人说他私下里卖官鬻爵,军中都是他的亲信,李棠也相信。
京中传言有一半的赌场和妓院生意是他的,李棠没有见过,但他的确很有钱,所以这事也不见得是谣传。
她的夫君恶事做尽,她都知道。
但李棠没有猜到,他会谋反。
反的是她的父皇,反的是大夏朝廷。
前世时成欢再有不足一年便死了,他死后西北的确有兵乱,也因为那兵乱,燕王李城暮惨死。
但李棠没想过那兵乱跟成欢有关,也没想过这一世需要提防他反叛。
这真是个大笑话。
原本她嫁给成欢,就是要用他三十万的兵马平叛。结果到最后,他要用这兵马谋反。
“真是可惜,”室内的地龙烧得不够热,李棠感觉通体生寒,她背过身去看外面越积越厚的雪,语气淡淡,“还以为我们就算做不了神仙眷侣,起码不用做敌人。”
成欢心内一痛,抬眼去看她。
她近日瘦了些,因为没有披风,一眼便可以看到瘦削的肩膀。因为背对着成欢,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从语气里判断,她失望又伤心,可更多的是倔强。
“成将军,”李棠的声音如玉玦击打铜鼎,带着一往无前不惧破碎的雄心,“你的意思是,这大夏朝廷腐败民不聊生,不破不立干脆打他个天翻地覆,剥皮抽筋变成血肉,再由你们重塑金身迎来新朝新气象,对吗?”
难道不是吗?
皇帝多久没有看一眼奏折了?德妃虽被打入冷宫,她的宗亲有人受过吗?随便发发洪水便是流民,那些贪腐的官员受到惩办了吗?或许会受吧,毕竟公主殿下亲自去汴州府查问。
但国家治理无方,难道什么事都要由公主亲自去看一看,才能上令下达、政通人和吗?
这样的朝廷,干脆反了。
但成欢什么都没有说,他呼吸平稳,眼睛落在李棠肩头。室内看不见的气息流动间,成欢相信,他看到的,知道的,李棠都知道。
她不是一个包子公主,她懂律法、知时事、参真假、辨是非。
“你想怎么做?”成欢问。
李棠猛然转身,她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铿锵有力,开口道:“本宫,要明证大夏朝廷典刑,要从燕王谋逆案起,抽丝剥茧诛杀一干恶行官员;本宫,要肃清大夏朝廷风气,要从汴州贪腐案起,聚沙成塔提拔清廉官员;本宫要让朝中无冤狱,百姓无饥饿,四海无战乱,天下无盗匪。我能做到,你信吗?”
你信吗?
她看着成欢,如牵着随风可逝的纸鸢。
“我若不信会怎样?”
成欢轻声道,似乎怕稍一用力,系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线,便会断裂。
李棠走近他身边,近得稍一抬头便可以触及他的下巴。
她盯着成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你只有一条路,信我。”
李棠说完猛然转身,不顾成欢因为她的接近有些变色的神情,大踏步走出去。
而距离公主府不远处,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成捆的黑火药偷摸运出府,藏在距离大理寺监牢极近的民宅。
他在府中摘掉一朵半开的茶花,眯眼看着成欢的回信。
问属下道:“你们说要不要掺些烟花在火药里?那该有多美啊。”
没有人回答,他又道:“今晚本大人要出去一趟。”
至于去哪里,自然是晖和郡主府。
至于找谁,自然是琉璃姑娘。
夜闯闺阁,美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