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在雪林中打着转,众人哈哈笑着背起小和尚离开,要么以为他被吓迷糊了,要么以为他被燕王余部捉弄羞辱,没人相信他的话。
小和尚半死不活地昏迷过去,也不能解释什么。浊光说他大腿小腿脚掌乃至肋骨,有大小十多处断裂。
骨折,不知还有多少内伤,又被倒吊许久,几乎命悬一线。
成欢看着他,眼眸中一点疑色,却什么也没有说。
李棠的视线落在高高的树枝上。枝条碗口粗,寻常兵丁无处借力,并不能把小和尚倒挂上去。
更何况成欢昨夜杀得凶残,燕王旧部哪里还有心思戏耍敌人呢?逃命都来不及。
她想起梦魇中,那一声洪亮的“无法之相,破”。
想起深不可测的府君挥动衣袖,狂风滚过。
小和尚,是被府君一招之下伤成这样的吧。
当初公主府广纳门客,小和尚因为懂得打拳被收入府中。这之后吃吃喝喝小半年,阿萝总觉得养了一个吃闲饭的。
几次驱逐无用之人的过程中,李棠之所以没有赶他,是因为母后是禅宗信徒。李棠觉得小和尚是佛门弟子,自己供养着,也算是为母亲积福。
却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他出手相救。
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着,李棠缓缓向前走去,眉头微蹙忧思难宁。
不知道小和尚还知道什么,又是如何跟府君相抗。
如果他能告诉自己,那便可以想出一个抗衡府君的法子。
如今李棠不准备兑现当时的承诺了。
说她食言而肥也好,说她忘恩负义也罢。
以成欢的性命来换重生的福报,她做不到。
一个人的性命贵重,还是千万人的性命更贵重?对李棠来说,一样贵重。
长路漫漫,李棠忽然觉得不光是她一人擎着火把。
她第一次知道情之所至是什么滋味,而她身边也第一次,有了这么多同行的伙伴。
相比前世的孤苦寂寥,李棠心中有踏实的幸福感。
同样对小和尚的来路怀疑的还有成欢。
待他和李棠爬上马车,忽然肃冷道:“你知道的吧,你的门客里,有内奸。”他坐在马车内没有光线的暗处,一双眼睛杂糅着警觉。
李棠抱着一个粉彩描金菊袖炉,冰凉的手指回暖,抬头狡黠道:“你就是内奸。”
跟她的大夏中兴之梦比起来,成欢当然就是内奸。他对皇室阳奉阴违,把控西北军政要务却觊觎朝堂,可他偏偏是自己的驸马,不是内奸又是什么。
成欢碰了一鼻子灰,索性不搭理她,掀起窗帘看外面的雪景。
马蹄嘟嘟,李棠听着马车在泥泞中前行的声音,微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淡淡道:“因为他们对本宫的行程了如指掌吗?”
成欢装作没有听到,直到李棠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是催促回答的声音。
这声音没了之前的桀骜冷漠,多了些女子特有的柔软。
成欢心中跟着软了软,答道:“因为本将军截获的金国书信里,说你信任的人是陈琉璃。”
李棠睁开眼睛惊怔地看着成欢。
重生前,她和陈琉璃不过泛泛之交。
重生后,她们也才见过几次面。李棠的确信任陈琉璃,可除非亲近之人,否则不会知道。
她的身边,有金国的奸细。
袖炉凉了几分,李棠索性丢下,轻轻攥住衣襟。
是谁呢?
亲近到对她了如指掌。
成欢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很满意她脸上惊起的波澜,过了一会儿假装慢条斯理道:“就说不要养那么些门客,一个个除了模样好些,有什么用?”
李棠目光放空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干脆全数遣散好了,”成欢又道,“否则长夜漫漫枕边有持刀人侍立,这样子如何安睡?”
李棠轻轻摇头,有些奇怪成欢的话为什么多了起来。
“不要急,”她沉声道,“日久见人心,假的就是假的,早晚会露出马脚。”
还是要养啊。
成欢心中微酸却不再反驳,捡起李棠丢掉的袖炉,把里面的灰炭取出,重新换炙热的进去。
当李棠一行跋涉回京的同时,长安晖和郡主府,陈琉璃正在给管事训话。
“告诉张门子,只要那女人敢上门,不用接帖子不用听她胡扯,直接抄家伙打!”
张门子是郡主府看大门的,那女人是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的侍妾。
管事哆哆嗦嗦应了声是,又试探着道:“却不知道用什么打合适。”
陈琉璃迈步出去左右看看,院子里干净整洁,墙角几丛掉光叶子的毛竹。
她抬手一指道:“砍一根最粗的竹子!”
这是准备往死里打了,却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
郡主府自从阖府感染瘟疫又莫名痊愈,似乎日子比往年好了很多。田产收入多了些,下人们的例银涨了些,更是不断有人求娶陈琉璃。如今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慕名来求,可自家小姐不同意也便罢了,还要对人家侍妾喊打喊杀的。
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别人怎么编排他们家小姐刁蛮可怕呢。
可郡主府一直是陈琉璃当家主事,管事也不敢再说什么,走到竹丛下弯腰拔竹子。
“最粗的那根!”身后陈琉璃的声音传来。
她可谁都不怕。
这半年来,京中一直都不太平。先是有金国皇子阿兀术求妻,再有公主大婚皇子谋逆,等一切风平浪静,陈琉璃觉得终于可以安心盘一下账目,安排一下府中年节事宜。
却没想到她被人缠上了。
那日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来访,陈琉璃因为私底下知道他对李棠帮助颇多,便给了个面子请他进门。
却没想到他丢下两大车红帛包裹的聘礼,面露娇羞之色,结巴道:“来,来不及了,快答应嫁给我吧。”
这是个神经病吧。
陈琉璃冷眼看着他,开口道:“大人是在求娶吗?”
面貌俊美的林奕点头如捣蒜,红花在冠上摇摇欲坠,立刻道:“姑娘真聪明。”
陈琉璃竟不知该如何生气,耐下性子道:“大夏婚俗,纳彩、问名、请期、亲迎这几项是必不可少的。除了这些,双方父母答允、媒妁之言约定、宗庙拜祭告慰,也是寻常百姓都要做的。请问大人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本小姐今日就坐着你的花轿入门吗?”
林奕先是局促接着面露喜色,浑不知她是在奚落,连忙靠近陈琉璃好几步道:“可以吗?可以跟我走吗?那可太好了!”
陈琉璃摔门而去,林奕追得有些急,郡主府厚重的门板拍在他额头上,肿了好大一个包。
隔了三日,陈琉璃终于知道林奕为什么着急了。
他的家人被李棠好心接进京都共度年节,这家人里,有前江南西道节度使老大人,还有林奕的侍妾汪氏。
这女人说话跟狗叫似的。
知道的明白她的身份是侍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林奕的亲娘呢。
那日陈琉璃去庄子上查收秋粮,马车被拦下,一个女人手持马鞭敲着她的马车问:“你就是陈琉璃?”
她年约十五六岁,圆眼小鼻子个头低,说话是南方口音,陈琉璃听不太明白,只低头一笑便吩咐车夫离开。
那女人便更加不满,一鞭子抽在郡主府拉车的马儿身上,那马嘶叫一声玩命般向前冲去,马车乱晃把陈琉璃颠得七荤八素,等她好不容易跳出马车,那女人竟然没有走,指着陈琉璃道:“我不准你嫁给林奕!”
你谁呀?
你们一家神经病吗?
陈琉璃没有骑马,抚着胸口喘匀实了气,叉腰骂:“哪儿来的混球蛮子?本小姐看你是个女人放过你,再敢过来招惹,定要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似乎没料到京都的女人这么不好惹,汪氏骂骂咧咧地走了。
当天晚上,林奕便来道歉。
他头顶插着的花又换了个颜色,可见是打扮过的。为显郑重,还手持荆条以示负荆请罪。
陈琉璃看着他蹙眉:“大人难道不应该光着膀子把荆条捆在身上吗?”
林奕瞅一眼荆条,有些难为情道:“这东西有点脏。”
陈琉璃忽然想起来,他是出门都要走波斯地毯的讲究人。
顿时更觉得这一大家子都神经质得惹不起。
“你走吧,”她开口道,“本小姐原谅了你那宠妾,你去告诉她,陈琉璃无意嫁给林大人你。即便嫁了,按我们大夏的规矩,她也是要给我跪地叩头随侧侍茶的,再敢放肆,本小姐就把她卖到烟花柳巷去,不,屁股打肿了再卖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林奕连忙摆手,“本官有难言之隐,请容我说一说。”
果然是宠,尊卑都不分吗?
陈琉璃扬手:“送客!”
林奕大汗淋漓落下,面露乞求之色道:“那还嫁不……”
“啪”地一声大门关上,这次林奕没有跟太快,免受了皮肉之苦。
可显然汪氏没有这个眼力见儿。
她时不时会跟陈琉璃在路上偶遇,东市买馄饨时能遇到,西市买茶叶时会遇到。于是馄饨被她撞洒茶叶被她碰掉,这次陈琉璃觉得母亲屋里的夜壶该换个冬天用起来温热的,在杂货店拿起一个夜壶检查是否透水,汪氏忍不住勾着头看,陈琉璃干脆把夜壶扣在她头上。
于是俩人在杂货铺大打出手,汪氏有护卫帮着,陈琉璃却没让她讨到便宜,上手给她脸上来了一道子。于是汪氏扬言明日登门再战,陈琉璃这才吩咐管事直接把她打走。
竹子刚准备好,汪氏便到了。
“陈琉璃,”她在门外叫嚣,“听说你要把本姑娘卖进烟花巷?有本事你来啊!”
真的送上门来了。
陈琉璃跳出门去,一竹竿子把她打趴下,也不顾是在仆役护卫围观的角门口,掀起汪氏的衣裙便朝她屁股打去。
“啪!啪!啪啪!”
打得脆生生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