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兀术不是为了看到李棠被凌辱而来。
他比成欢晚一天知道皇帝派奸细潜入大夏的事,晚一天知道他们针对的是李棠。
对方是故意让他知道的,甚至也是有心让他看到李棠受辱的情形。
他们丝毫不怕自己的计划落空,因为除非他生出一双翅膀,否则绝对来不及营救。
可阿兀术要来。
他有十万亲兵可用,可他只放心自己。
阿兀术昨日深夜赶到,在燕王旧部的洞穴里找到那件雪狐大氅。通体雪白的大氅轻柔绵软,握在手中似乎随时会滑落在地。阿兀术翻开系带,在那上面找到了专属于皇族的彩凤双翼纹。
洞中的人死干净了,只有一个断臂断腿的半死不活爬到篝火旁取暖。
他于是踢醒这人问是否见过大夏的公主。
那人已经接近昏迷,哆哆嗦嗦道:“被人救去热泉了。”
阿兀术心内稍安,心急火燎往山下去。
他希望李棠安然无恙,这样他心中的愧疚可以少一点。可阿兀术又想,若李棠受了伤害被人玷污,自己就把她抱走离开大夏。
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然后用一辈子,去抚慰她的伤口。
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中,阿兀术寻到那一片氤氲的热气,然后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听到了那迷醉的声音,听到了汤泉深处李棠的嘤咛:“我们,生个孩子。”
她的声音自在又充满欲望,像是对凡间男人施恩的女神,却又像是新婚夜的娇妻。
阿兀术心中剧痛几乎栽倒,接着听到那男人难掩愉悦的声音。
那声音他记得,正是西部行军大总管成欢,是他多年的对手。
阿兀术转过身跌跌撞撞离开。
千里奔赴,他的心积聚了太多的炙热,可这炙热又瞬间被冰冻。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草原上的狼群撕碎,只剩下枯槁的魂魄在前行。
他一边庆幸李棠被成欢救下,一边又懊悔自己来晚了。
只需早一点。
或许汤泉池中公主殿下表白的人,就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在濒临崩溃的心绪中,阿兀术一脚踏空从光滑的山道上滚落下去。身体疼痛异常,若勉强起身也未不可,但他索性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雪停了,细碎轻薄的雪粒从树枝上落下,有些凉。太阳缓缓升起,密林中几点斑驳的艳色,有些暖。觅食的野雉缩着脖子跳过,被掉落的雪块惊得飞起。
阿兀术静静躺了很久。
他的心平静如水。
成欢和李棠早就成婚了,他拦了一次他们洞房,不可能永远拦着。
早晚,他们会有夫妻之实。
来之前阿兀术以为若自己赶不上,李棠是会被玷污的。
那他又为何会心如刀割呢。
说到底,还是想象中豁达的自己跟真实的自己不太一样。
爱生妒火,他的难过也很正常。
阿兀术毫不怀疑自己的爱,不怀疑就算李棠生下一堆娃娃,他也要她。
那么既然来了,还是要见一面。
人总是见多了才有感情。
“你见吗?”成欢手中的刀收回去,转身对李棠道,“昨夜的事,有没有金人的份?”
“应该跟他无关,”李棠放下兔肉看向外面道,“还是见一见吧。”
“好,”成欢点头,“我去见。”
他说完掀开帐帘出去,大步走近阿兀术,抽刀平举,接近时向阿兀术的头脸砍去。
成欢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刀锋凌厉没有半点仁慈,心中早有提防的阿兀术身子后仰抽刀相抗,“啪”地一声巨响,山谷中回声阵阵,两个男人屏息相对。
再次后退举刀。
“啪!啪!啪!”
使出毕生力量的两个人错开身子站立,这几次相击让他们似乎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如今还能活着,是因为能力不相上下。
从边境的战场,到大夏的中原。
从军阵中的厮打到一对一的拼杀。
他们一直是敌人。
一辈子是敌人。
喘息过后,阿兀术朗声对着帐幔后的李棠道:“公主殿下,我是来道歉的。”
“我大夏不需要金人的道歉。”李棠还未开口,成欢便挡在他身前道,“我们只需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似乎怕他们又打成一团,李棠站了起来。
帐幔轻轻摆动,可以看到她柔美的身姿映在上面,像一闪即没的孤鸿。
虽然看不到面容,却让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李棠没有出来,只轻声道:“阿兀术,本宫需要你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
恶人付出代价的交代。
李棠不知道是谁指使金国奸细和燕王旧部勾结做下此等龌龊之事,但是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她没有懦弱到任人欺负,她也有能力反击。
只是金人内部的倾轧,还是留给他们自己。金人越乱越好,他们乱一些,大夏才有更多的时间清除弊病上下齐心。
阿兀术静默不语。
他已经知道,是他的父皇做了这件事。
这事龌龊又卑鄙,只为了让他同意部落联姻,继而进一步统一草原各部的力量。
阿兀术心内一阵憋闷,愧意袭上脸颊,让他这些日子风雨兼程晒得有些粗糙的脸白了几分。
“好。”沉默良久,阿兀术开口道,“年节之前,会让公主殿下看到本王的交代。”
他走得很快,像是急于给出他的答案。
年节距今不足一个月,要回去查证凶手,再做出了断,恐怕需要的日子要多些。
“呵。”成欢冷笑一声收刀,忍受着虎口剧烈的疼痛走回李棠身边。帐幔掀开,他看到李棠比刚才清冷了些。
似乎晨起聚集在这里的暖意尽数散去。
似乎昨夜的温存都是一场春日梦境。
“你还好吧。”成欢突然也有些拘谨,问道。
也不知道她身上怎么样,疼不疼。
虽然她那么主动,非自己不可,只要自己,要了一次还要第二次,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嘛,不管平时多么厚脸皮多么善于阴谋诡计,身体还是娇弱易碎的。
更何况她是第一次。第一次,总要更伤身些。
当然他也是第一次。但他不同,他是男人。
想到这里,成欢莫名便露出一丝笑意。可他忽然想起真正的成欢是邪魅阴冷的,便又收敛笑容。
李棠没有笑,她坐下把架子上的烤兔子整个取下拿在手里,对成欢道:“去把人唤来吧,本宫该梳洗了。”
就好像他是一个站在她宫门口的太监,随便使唤吩咐。
成欢一口气上来下不去,堵在胸口闷闷的。
罢了,白天的时候,就假装很听你的吧。
他重重哼了一声,扭头去远处寻阿萝过来。
阿萝抹着泪,说周怀瑾本来跑了,后来发现她们没有追上,又调转马车回来,结果几个人都陷进埋伏里。
“多亏了浊光。”她接过李棠递来的兔肉,又笑。
那笑里有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
英雄救美人,美人为之心动,总是最世俗却好看的戏码。
李棠了然地笑着,给阿萝递去帕子。
阿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转身用雪擦干净手,在火上烘干烤热,开始为李棠梳妆。
她的大氅丢了,如今只好穿得厚重一些。一行人再次汇合,徒步到山道里去。周怀瑾说他们损失了除浊光外的所有护卫,若不是成将军及时赶到,恐怕救不下李棠。
阿萝看成欢的目光里便多了感激。
可转身再看浊光,却是崇拜中又有羞涩。
这便是不同了。
李棠踩着积雪轻声笑起来,正要打趣阿萝,却忽然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救,救我……”
雪林除了他们空无一人,求救者在哪里?
李棠四处看去,成欢警惕地抬头。
那声音虚弱无力,勉强可闻:“小,小僧在树上。”
掉光叶子的泡桐树不算太高,弯弯曲曲的枝干中一个男人头朝下夹在树杈中倒挂着,他衣衫尽碎只有一件稀烂的裤子裹着腰腹大腿,上身没有衣服。
脑袋,是光的。
李棠心中微动向他走去,成欢抬头看了一眼道:“是你的人。”
阿萝已经惊叫着掩嘴喊起来:“小和尚!怎么是你?”
“善哉善哉,”小和尚勉强把手合在胸口道,“可以以后再聊天吗?”
倒吊之苦非常人可以忍受,浊光飞身上前砍断树枝,把他救下来。
李棠神情微怔看着嘴唇发紫浑身乌青的小和尚。
成欢能找到这里,是因为金人的书信引导。阿兀术找到这里,是因为做局的金人主动透露。而小和尚只身一人徒步找来,真是很巧。
阿萝从包袱里找出一张毯子盖在小和尚身上,继续好奇道:“你怎么找来的?怎么到了树上?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小和尚闭着眼睛,虚脱道:“小僧与恶魔缠斗,落了下风。”
阿萝笑起来,觉得小和尚是在玩笑:“落了下风就会被丢在树上吗?”
“不,”小和尚摇头,“落了下风,会死。”
落了下风。
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