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称府君的鬼差。
终于又见面了。
重生数月,李棠也会在某些时候怀疑,前世的兵荒马乱和绝望孤苦是不是真的。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触摸胸口逐渐变淡的红色瘢痕,在疼痛中提醒自己,那是箭伤。
是她被金军穿透身体的箭伤。
但她无法确认鬼差的真假。
他真的存在吗?真的是他翻转时空让自己再活一次吗?如果是真的,他要的祭品自己能给吗?
爱人的生命。
爱上一个男人?怎么会?她心如死灰。
可鬼差又出现了!
在自己和成欢一夜缠绵的清晨,把她的魂魄摄入梦魇,向她要一个人。
“我记得你。”在一片虚无中,李棠试着开口。
这次不再有莫名的阻滞,她说了出来,声音在空中回荡。
凝滞的虚无中忽然有了风,接着传来龙涎香的味道,一个男人从远处缓步走来。
他身子高大,墨色的帽兜罩住头脸,只露出瘦削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他的双手垂着,腰间挂一根笔,那笔有着黑色的笔杆,黑色的笔头,圆润饱满似乎蘸满墨汁。
他的靠近携着风,风吹得李棠薄薄的衣衫凌乱地贴在身上。
“昨夜云雨相会,今日是告别的时候了。”府君低着头,唇角有若无若有的笑。那笑容并不让人感觉到轻松,反而有一种悚惧的可怕。
他腰间毛笔随风而动,眼前化出一个人影。
一个男人背对李棠坐着,他身前有熊熊燃烧的篝火,火上烤着剥干净撒了粗盐的野兔,那是——成欢。
这是幻影,却又无比真实。
李棠掩嘴站立。
“是他吧?”府君的嘴唇轻轻开启,像在咀嚼生命的味道,“你的心上人。”
李棠露出了笑。
她笑得冷清又略带嘲讽,蹙眉道:“以为府君很厉害,原来所谓爱的人,不过是本宫的驸马。”
府君身形不动,低着头,双手依旧垂着,下颌的线条看起来似乎有些阴郁,抿唇道:“那若是他死了,你会心疼吗?”
李棠静静站着,在风中淡定从容。
府君腰间的毛笔弹起,轻轻在空中一挥。成欢眼前似起了飓风,火苗熄灭烤兔直直被吹飞出去。成欢起身去追,没几步便到悬崖边,风不止他的步子也不止,竟直直跌落下去!
痛——
心脏如被钝击,闷痛在肺腑间铺开,让李棠一时难以呼吸。她脸上却只露出一点意外之色,毫不见关心难过,更没有开口阻止。
画面中成欢已经跌落悬崖,猩红的血迹在他头颅下晕开,倒跟他前世的死法儿一模一样。
而操纵这一切的毛笔停下,府君静默不语。
他慢慢走近李棠,高高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下,侧耳低头贴近她的衣襟,似乎在听着什么。
风静了。
他在听李棠的心跳声。
“咚,咚,咚……”她的心跳平稳得像是婴孩在熟睡。
李棠纹丝不动,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府军听了许久,终于慢腾腾起身道:“或许你比他更有意思。要不然,你跟本府君走吧。”
李棠浑身僵硬说不出话。
府君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抬起,轻轻搂住了李棠的腰。如同被塞入泥塑的玩偶,李棠完全无法动弹。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一瞬间,空中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道:“无法之相,破!”
府君惊讶之下直起身子,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接着挥手扫过身前,漠然道:“小子,你也配跟本府君斗?”
狂风滚过。
府君缓缓低头,看到自己腰间系着的毛笔断作两截。
虚空中不再有任何声音,府君的神情有些意外却并不气恼,抿唇而笑道:“我会再来。”
白光掠过。
李棠惊身坐起,四周水流潺潺,身下暖石炙热,她回到了人间。
翻身起来,她赤足踩着卵石走到岸边。鞋袜和衣服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再往前去便是冰雪。李棠没有犹豫,柔嫩的双脚没入雪中,冰冷的触觉带着寒气从脚心直窜入头顶,让她瞬间打了个哆嗦。
亵衣单薄,李棠却不顾一切向前走去。
雪中留下她独行寻找的脚印,一步一个,一步一个,深深浅浅,冰冷刺骨。
她要找到成欢,确认他如自己猜测那样没有事。
终于,走了约么半刻钟,当双脚失去知觉几乎无法迈动,她看到前面用支起的竹竿围了个大圈。自己的衣裳被洗干净分门别类挂在竹竿上,有火焰的光线从圈子中间透过来。李棠紧走几步掀开衣裳钻进那一片炙热中。
跟刚才的梦境一模一样的篝火,火上烤着一样的兔子,成欢站着翻动烤兔,听到动静转头冷眼看着她,蹙眉道:“殿下要把自己冻死吗?”
刚刚烤干的大氅兜头裹在她身上,成欢把李棠从雪地里拦腰抱起,稳稳走到篝火旁放下。
李棠的睫毛上结满冰凌,披散着的头发遇热起雾,温暖让她活过来,这才感觉到双脚麻木失去知觉。
烤热的丝帛裹住她的双脚,成欢一边露出嫌弃的神情,一边擦干净脚趾中的冰雪,再用手搓揉她的皮肤。他的手很热,顺着筋络一点点揉下去,细致而又耐心。
“别动。”在李棠试图挣脱时他警告道,“冻坏了只能锯掉,这里没有锯子,很麻烦。”
李棠没有动。
她张开双手把脸埋进去,缓缓平复心情。
她猜对了。
府君只是幻化了影像给她看,他所操纵的并不是真正的成欢。
他在试探,试探李棠对成欢已经产生感情,便可以得偿所愿拿走这人的性命。
可是在李棠印象里,成欢从来没有那样轻松自在地坐着过。他的肩膀和胳膊会轻轻夹着,他是警惕的,戒备的,从不放松的。就算是烤肉,他也会站着。
只是,当成欢在梦中坠落悬崖的那一瞬,在心脏的钝痛中,李棠明白过来,不知不觉中,她动情了。
原来昨夜的主动和缠绵,不是感动不是征服欲更不是做交易,而是她在心底,想要跟他更进一步。
女人和男人的更进一步,似乎只有炙热的吻,和身体的包裹痴缠。
她记得她勾着他的脖子,被他托起在半空,笑得既坏又可爱。
原来他也有爽朗温情的时候,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阴郁。
她记得在炙热的水流中,自己深深地吻他。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像是微风拂过秋天的银杏叶子。
她记得成欢在自己蹙眉时停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声音沙哑地问:“你还好吗?”
她还好吗?
她太好了。
她如今只担忧他不好。
前世他是落崖而死,这一世呢,是被自己亲手杀死吗?
泪水滚落,李棠低哼一声。
“疼吗?”成欢问,搓揉她双脚的手停下。
“太疼了。”李棠趁势哭起来,哭声先是压抑接着越来越大,泪水滚落被她抬袖抹去。成欢捧着李棠的脚不知该如何劝慰,想来想去只好伸手拽下一块兔肉,塞进她手里道:“你不是疼,你是饿了。”
肉香逼人瞬间止住了她的哭泣。
吃饱再说吧。
兔肉被烤得外焦里嫩,薄薄的粗盐化进肌理,一口咬下软糯香甜又味道鲜美。
李棠大口咀嚼着食物,脸上泪痕渐干。
成欢趁机递给她一碗热汤。
清水中煮着两颗荷包蛋,碗底化开一块红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让浊光去集市买的,”成欢递给她一只勺子,解释道,“他轻功好。”
大雪封山也只能靠两条腿跑来跑去,但是轻功好便用来去百里之外买鸡蛋,是不是也有些大材小用?
李棠轻轻笑了,成欢斜睨她一眼放下她的脚,突然神情微变起身,腰中长刀拔出,看向外面冷声道:“谁?”
竹竿之上衣衫翻飞,隐隐可见丈余远站着一个人。
他也是千里而来。
他也是风尘仆仆。
他也是心有余悸却又心如死灰。
那人退后一步单膝跪下,开口道:“金国皇子阿兀术,请见大夏公主李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