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林奕的马车已经嘚嘚向前行驶,夕阳似被宫殿檐角的瑞兽衔在口中,挣扎一瞬,还是坠落下去了。
四周没有旁的人,李棠的话只有白夜容和阿萝听到。
阿萝一副“公主说要谋逆便谋逆我什么也不懂”的表情,却又警惕地看向四周,挥手屏退一个要上前问候的大臣。
而白夜容只怔怔地站着,似乎李棠的话滚雷般落在他身上,让他七窍生烟头脑混沌不知来路去处。
李棠不是在开玩笑。
前世时父皇沉疴缠身误服丹药慢慢死去后,李棠在白夜容和一干亲嫡大臣的帮助下辅佐幼弟继位。
可李城意那时不足八岁,前朝后宫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事都被用在他身上。德妃党羽哄骗欺瞒着他,让他成为一个只知道盖下玉玺的工具。又挑拨他与长姐的关系,诬陷栽赃无所不能,说李棠干政说李棠包藏祸心意图篡权夺位牝鸡司晨。
那一年科考,甚至闹出了士大夫和考生长跪御街请棠公主还政的新鲜事。
李棠那时脸皮薄,一气之下真的回了温泉行宫。可不出一年,金国铁蹄南下,为平叛损耗兵力的大夏军队节节败退,后来李城意殉国而死。
他死的时候哭着说:“阿姐,做皇帝好累,下一辈子我要生在百姓家。”
那这一世,为什么要那么麻烦?
辅佐幼弟不如自己来。
虽然她是嫡公主,但大夏没有传位给女人的先例,所以要得到权柄,她便是谋逆。
谋就谋吧,李棠如今脸皮很厚,对名声如何也不在意。
可她并不想瞒着白夜容。
这是前世和她同生共死的人,是她这一辈子想保护的人。
“谋逆?”白夜容声音很轻,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接着眉头紧蹙一瞬。他英俊的面孔线条愈加明朗,微微转身,有夕阳的光线压肩而至。
李棠颔首不语,表示他没有听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白夜容虽然在诘问,声音却很低沉,“你知道大夏如今是什么光景吗?”
她知道,而且不光知道现在如何,还知道七年以后如何。
白夜容对李棠从来都是温和儒雅的,可如今着急起来憋得额头青筋隐现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如今陛下一心求取仙术,朝政交给权臣,而朝廷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暮改,是……”
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欺君犯上,白夜容忽然噤声停下。
这句话其实不是他说的,是汉朝的晁错说的,他说朝廷如此,是亡国之兆。
李棠点头道:“我知道。”
白夜容离她更近了些:“那你知道如今朝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吗?做得多反而被惩治,于是干脆如一盘散沙般碌碌。夏季受了水灾的汴州民到如今还没有得到抚恤,于是人人流离失所渐成乱民,可官员不闻不问如同聋子哑巴。是他们不想做事吗?不,是政令不通人心不齐只为自保;是位高者宁愿卖官鬻爵却对百姓严苛暴政。”
李棠眉心微蹙没有说话。
白夜容叹了口气:“殿下,乱世快要到了,若您安于内宅,我……我可以护你周全。”
他是她母后的族亲,是自己的远房表哥,李棠相信,他的确会护着自己。
暖阳裹身,李棠神情微动看着白夜容。
可安于内宅那样的事,她已经做过一次了。
到最后她护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护不了她。
“白将军,”李棠目光坚定道,“本宫做了决定,要革除弊病,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此事若成,则万象更新;若败,则尸骨无存。但本宫决意如此,将军如今便可以去往大内宫殿,告本宫一个谋逆之罪。”
“你……”白夜容面颊通红上前一步道,“殿下明知我不会。”
“那你也可以充耳不闻当作不知道。”
夕阳艳丽的光线在李棠眼中停留一瞬,让她眸中的亮色如同星火燎原。
白夜容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棠,温声道:“朝政乱如麻团,你准备从什么地方入手?”
这是不干涉了。
李棠抿嘴轻笑,神情也松软了些。“治国者,当以奉法为重。白将军请拭目以待。不过当下,”她清声道,“就从汴州府的灾民开始吧。”
汴州府因为水灾,如今有流民受苦。
这是白夜容刚刚说到的。
听到李棠这么说,白夜容垂目拱手作别,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从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把匕首。
金丝缠绕的刀鞘,乌木刀柄,上面刻着细小的字。
他又大步回来,神情热切递出刀,目光灼灼看着李棠道:“殿下若要选那条最难的路,我便做殿下手中一把刀。”
李棠身子颤抖握紧匕首。
前世她正是用这把匕首,在汤泉边刺透了金国将领的身子。那时比现在,晚了好些年才得到这把刀。
可如今……白夜容的这把刀送得早了些。
每每遇到跟前世相关之物,她总要在心中震惊又忐忑,担忧命运的轨迹会去向何方。
可她相信自己没有错。
李城暮谋逆的案子正在审理,连带着汤泉行宫案和这些年为灭口杀伤的人命案一起,将会在一个月内审定。
为钧哥报仇指日可待。
“阿萝,”李棠从容道,“天要黑了,打一盏灯吧。”
如今李棠不方便在朝中说话,但多方斡旋之下,还是有大臣上奏灾民之事。皇帝便命户部官员为使,拨付钱款粮食前往河南道赈灾。
随行的人中,有李棠熟悉的官员,更有她的耳目。
一干人等在京都忙乱了三四日才启程,等到了汴州府,便与当地官员一起安抚灾民,引导他们归家。因黄河改道不能再居住的地方,便重新划定村落,开垦薄田。
做完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
李棠坐镇京都查问消息,终于有一日,她的目光落在户部提报的赈灾钱款去向账目上,久久不动。
“真是可恶,”李棠声音冰冷道,“就连假账都懒得做仔细些,这样狂妄,是以为陛下目盲吗?”
没人敢回应她的话,阿萝上前拨亮灯芯。
但李棠揉弄额头一瞬,又道:“这正巧是个机会,可以清一清朝野的风气,本宫要亲自去一趟汴州。”
而距离京都千里之遥的屋折山,往北五里,便是茫茫草原。夜色浓浓,成欢亲自带领一小队骑兵视察金兵动向。
他已经来了半个多月,事实上金兵听闻他到来,便潮水般退去。洪山县城被金兵抢夺一空,驻军死伤大半,成欢安抚军民重修城墙布置防卫,忙了好些日子。
归期临近,他要确认过哨岗严密,金军不会再次来犯,才能放心离开。
夜色里,成欢的眼睛锐利扫过草原的边角。忽然见远处红光一闪即灭,他下意识搭弓射去,再命人去查看。
部下抬来一个中箭后半死不活的金国男人,看他的模样像是信使。
从金国往大夏的书信必经屋折山,看来他们是要联络潜藏在大夏的奸细。
成欢低下身子,从信使怀里搜出羊皮包裹的信笺。
“李棠。”寒雾在他唇边炸开,成欢猛然探手抓住那信使,猛烈摇晃着让他苏醒,用金国话道,“你们的人去了多久?”
信使知道自己将要死了,而他面前是大夏将军成欢。
他跟随主帅连年打仗,知道成欢的厉害,而如今就要死在他手里,不能放过最后一个羞辱他的机会。
信使抬手握住刺入自己胸口的箭,淫笑道:“我们皇子阿兀术被李棠迷了心智,拒绝部落和亲结盟。陛下不得不出此下策,截获李棠……把她送入军营做军妓。一日一日,一人一人……只有她脏了不能要了,我们皇子才能死心,才能为了我……我大金的未来……”
“噗!”箭矢被成欢拔出又刺入,夺去这信使肮脏的生命。
成欢闪身上马。
来不及安排什么,成欢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那封金国的信里,多次提到李棠的名字。信里催问对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说李棠信任陈琉璃,可以用她的安危做诱饵。说大夏只燕王旧部有军妓,如今燕王被俘,他有些兵马逃出做了山贼。务必让李棠先被奸淫再出兵剿灭乱军,这样一则这公主受辱后再搅弄不出什么朝堂风浪,二则阿兀术可归心矣。
成欢从不知道,自己忌惮的李棠,也已经成为金人的眼中钉。
他更不知道,她的安危,让他如同濒临死亡五内俱焚。
长安——
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