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天亮才回。
虽然他向陛下分析阿兀术此次急进只是示威,如今将要到冬天,战局不利北方,金人很可能一击而退。但陛下已经被这两日的事吓破了胆,还是要成欢回去亲自视察军情。
“成卿去看一眼,朕才放心。洪山县距离京都不足千里,成卿去去就回,还能赶上回来吃一碗宫里的腊八粥。”皇帝如是说。
这就是帝王权术了,又让他卖死力又不放心他一直在军中。
今日失去了假死遁走的机会,成欢也不太放心边境的局势,于是只能领命。
回将军府打点行李安排部下的时候,成欢从婚房门口经过。里面红烛已经熄灭,静谧中又有几分安宁。
成欢轻轻推门进去。
李棠睡着了。
她脱掉了夹衣,缃色的亵衣松软地包裹着身子,侧身向里,婴孩般蜷缩着睡去。
成欢抬手把锦被展开,盖在她身上。
睡梦中的李棠似乎感觉到滋扰,她抬手按住胸口,低声哀求般呢喃:“意儿,不要死……”
这是昨日被吓坏的原因吧。
看来人人都有软肋,李棠的软肋是弟弟李城意。
成欢的手下意识拍抚在李棠身上,却又触之即回尴尬地停在半空,心中道:本将军在干什么?哄孩子吗?
他对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屑,刚要离开,睡梦中的李棠却忽然抬手揉弄胸口。她眉头紧蹙,那神情似乎非常疼痛。
成欢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胸口,在那里,看到了粉红色的瘀痕。
不规则的圆,大小似箭伤,却只有颜色并无瘢皱,像是胎记却又不是。
是那里疼吗?真是奇怪的伤。他有皇室成员所有人的秘档,却从没听说李棠受过伤。
成欢站起身,心中提醒自己该离去了,可身体却并不想动。就这么在李棠的床前站了一会儿,直到看到屋外换防,才缓步离去。
他没有告别。
这一走两个月,不知道等他回来时,她会是什么样子。
这将军府,不会被这恶女人的面首占据了吧。
第二日一大早,李棠便吩咐周怀瑾,把公主府的门客都带来将军府。
接下来论功行赏,凡是在平定燕王谋逆案中立下功劳的,统统有赏。
赏金丰厚,几乎可抵一品大员一年的薪俸。
众门客表面婉拒最后还是激动地领了赏钱。
那些在昨日没有立下功劳的不好意思待下去,便又卷铺盖走人。再加上李棠有意识敲打筛选,留下的二三十人便都是可用之士。
眼下的情况她很满意。
隔了一日是归宁。
棠公主救驾有功,驸马又连夜赶去边境御敌,故而归宁宴来客很多。惊魂未定的太后也颤悠悠出席宴会,当众赏给李棠许多珠宝玉器、文玩摆件。她满脸慈爱把李棠拉坐在自己身边,抚着她的手掌一遍又一遍,眼中时而泪光闪动时而笑逐颜开。虽然没有说什么激动的话,但大家都知道太后关切心重,待李棠更胜往日。
宴会热闹了一个多时辰,待李棠辞别母后离去时,突然有内侍靠近她道:“公主殿下,那人想要求见殿下一面。”
如今在这宫中,身份特殊用“那人”二字呼之的,只有德妃了。
位居妃位多年,德妃的际遇从来没有这么差过。
一开始事涉二皇子溺死案,宗正府和刑部都来讯问,又牵扯出一大堆卖官鬻爵的旧事。于是凡参与过的内侍宫婢一律处死,干净些的,都分派去做下等粗活。
内侍省再调派来伺候的人手,便只剩下一个烧饭的老妈子,和一个浆洗衣服打扫收拾的小婢女。没有了梳妆女官,德妃连发髻妆容都无法打理。
但她没有灰心。
她指望着自己一对儿女有出息。
指望着燕王回到边境所向披靡屡建战功,指望着李杏过了年便会嫁给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申念君,到时候皇帝看在她伺候多年,儿女又不能脸上无光的份上,让她苟且留得一条性命。
皇帝长子无能稚子年幼,只有她的儿子燕王李城暮能指望得上。
既然她的事没有张扬出去,一切便都有转机。她们母子好好筹谋,皇位便触手可及。
在一个个冷寂的夜晚,德妃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这么盼望着。
可突然,燕王反了!
喊杀声在宫殿四周响起,德妃如坠深渊。
为什么?
她让儿子沉住气不要动手,她的儿子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眼下不是好时机吗?难道不知道硬抢不如偷窃,为何硬碰硬就跟羽林卫打起来了?
德妃冲到殿门口,却又被把守的护卫拦回来。她不由得奢望,或许,能胜呢?
儿子从边境回来的时候,偷偷带回三千余兵马,就藏在京城四周。这些日子因为公主将要大婚,没有宵禁,审查松懈,那些兵马已经偷摸进城。
他们都是沙场百战的勇士,打起皇族宗亲和官宦子弟居多的羽林卫,会很容易吧。
可——
燕王败了。
全完了。
德妃两日不吃不喝,只想见一个人。
李棠身穿正红色的归宁礼服,妆容细致步摇轻摆,身后宫婢内侍跟随,抬脚往德妃宫里来。
到殿门口,她一个人走进去。
殿内很黑,德妃头发凌乱衣衫单薄,抱着盛宠时皇帝赏的一支玉如意,愤怒地看过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从她干燥起皮的嘴唇中,勉强揉搓出这一句话。
怎么做到的,说来话长。
但李棠轻轻坐下,只淡淡道:“原先在母后身边服侍的倩儿和闫武是娘娘的人,本宫一直都知道。”
所以借由他们送出了假消息,一点点逼着德妃自承死罪。
至于后来的燕王,当一条鱼太过饥饿,便会饥不择食慌忙咬钩。而李棠不过是送出了那只鱼钩罢了。
她其实一点都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就算是侥幸胜了又如何?御街洒满了血,镇守吐蕃边境的王爷被囚,不知又会引起多少异动。
更何况,钧哥永远活不过来了。
可在德妃眼中,李棠是该死的。
她神情羞恼愤恨,抬指啐地道:“千算万算,不知道你一个贱女人有这样的能耐!可这些年来,本宫尽心服侍陛下,我儿燕王在边境御敌厮杀,到头来我母子竟然被你如此算计构陷!你是在玩弄朝政,你在铲除异己,你都是为了李城意!”
恶人,永远不觉得自己作恶。
他们会为自己找借口,会认为天下咄咄都是逼迫他们的人。
李棠冷眼看着她,诘问道:“尽心服侍?御敌厮杀?德妃娘娘难道没有揽权纳贿大封外戚吗?难道没有妄杀良善暴虐凶残吗?照这么下去,终有一日奸佞乱政大臣党争、禽兽食禄朽木为官!然后这江山——”
李棠停留一瞬,脱口而出的话如利刃刺痛自己的心脾:“终将支离破碎满目疮痍。”
她站起身向德妃走去,每走一步,德妃便退后两步,似乎眼前的人不是装扮华丽的公主,而是吃人的鬼怪夺命的修罗。
终于,李棠停步低头看向德妃,目光灼灼道:“有本宫在,便不会让那一天到来。而你德妃娘娘,将在这鸽子都不会落下的冷宫,腐朽如一堆烂泥。”
尖利的嘶喊从德妃喉咙中窜出,震落几案上的灰尘,震得李棠耳痛一瞬。
李棠转身离去,外面有内侍立刻为她打开殿门,一脚踏出,听到德妃停下崩溃的嘶喊,突然冷冰冰道:“你想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李棠没有转身。
她闭了闭眼,听到德妃不顾一切的招认。
“他从那里经过,暮儿便在池子里假装抽筋,一边呼喊救命。李城钧真蠢啊,他不顾一切地扑进水中,暮儿趁机便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水里拖。他口中还在安慰着说:‘三弟别怕,别怕,哥来救你。’竟然把暮儿拉到了池子边。本宫看这样子似乎不管用,只好也下了手。他劲儿可真大,中间险些走脱,口中呼喊:‘是谁?谁?’可惜,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身后死死按着他的头的人,是本宫。”
德妃说到此处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完又道:“李城钧那种愚蠢软弱的性子,哪里适合成为一国之君?他不过是投胎成了嫡子罢了!”
李棠再忍不住,转身快步走到德妃身边,拎起她的衣襟把她狠狠向廊柱上撞去。
“咚”的一声,德妃额头淌血手中如意碎裂。
她趴在地上寻找碎裂的玉片,试图拼凑出来,李棠咬牙道:“德妃娘娘竟然把善良友爱当做愚蠢软弱,那么不妨告诉你,李城钧的妹妹不够善良。所以德妃将会看到李城暮的脑袋被砍掉,看到他尸身碎裂难以拼凑,如果德妃娘娘不舍得,将会有幸,跟他一同下葬!”
德妃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再说不出一句话。
李棠一刻也待不下去。
以为她遇险的阿萝已经冲进来,扶着她向外走去。
转过阔朗的甬道,李棠深吸一口气向前。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被今日的悲伤打倒。
身后的内侍宫婢看她神色不好,小心翼翼退得远了一些。
绕过宫墙,李棠心绪终于恢复如常,这一处很寂静,四周静悄悄连个侍卫都看不到。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一丝紧张。
就在这一刻,一个凌厉的女声道:“死去吧!”
大树后闪出一个青色的身影,白色的匕首闪亮,向着李棠的胸口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