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宫的这个小花园不大,却似乎隔绝了生死,隔绝了外面血腥的空气。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李棠的双腿有了些力气,她向前几步。
是了,这是她的弟弟,两岁时候的弟弟。
这时他还不需要穿厚重的朝服,不需要被德妃外戚哄得团团转,更不需要面对兵临城下的恐慌,不需要惨死殉国。
他刚会说完整的话,牙齿还没长全,喜欢吃甜糕,常常吃多了积食让母后担忧。
李棠张开手臂道:“意儿,过来。”
李城意从成欢身上爬下来,迈开粗壮的小短腿向李棠跑来,边跑边喊:“阿姐——”
李棠答应着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深吸一口气。乳汁,还有糕点和汗水,这味道让她留恋。
不过这孩子双脚沾满泥巴,此时全蹭在李棠的嫁衣上。李城意浑然不知今日自己险遭屠戮,他嘿嘿笑着,手中粉饼向李棠的脸颊划来。
这是准备故伎重施,给李棠也画个花脸。
“不准顽皮!”李棠捉住他的手低声责备。
“哇——”泪水像是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哭声震天。
“你看你!”成欢责备着李棠大步走过来,一把抱过李城意,扭头道,“刚来就把孩子弄哭,你是亲姐吗?”
你倒是亲姐夫了?
李棠翻了个白眼看他。
成欢郑重其事:“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棠公主就想这么把弟弟顺走?”
堂堂大夏皇子,在他口中像是个物件。
李城意继续涂抹成欢的脸,脸画满了开始画脖子,成欢也不躲,任他发挥,转头对李棠道:“李城暮被捉住了?”
虽然没有见到两军对峙的凶险,没有见过李城暮束手,但他还是能猜中局势。
李棠点头道:“谋逆案当斩,但还是会跟当年钧哥溺水的案子一同审定。如今证据确凿,可以还崔氏清白,大将军满意吗?”
成欢看起来不满意。
“除了李城暮,还有些人要死。今日本将军才知道,棠公主可用之人太多,让人忌惮。”
“承让。”李棠郑重屈膝一福。
这一礼是为了谢他救李城意一命,但成欢觉得李棠是在顽皮。
他继续道:“所以今夜婚礼照常举行,本将军要做什么,你的人不准再动。”
这便是他救助弟弟要到的奖赏,是他口中的交易。
婚礼宾客中,有二十多人要杀,其余十多人,是要闯门杀。如今只是李城暮免遭私刑,不代表其余人可以饶过。
李棠狡黠一笑点头:“本宫不用人,便可以让你血洗婚礼的计划失败,大将军信吗?”
成欢把李城意从怀中放下,看着面前不可一世的女人,阴恻恻地笑:“行吧,若你能做到,本将军就放过他们,放过所有人。”
西域马如今被李棠养得很壮硕,以至于背负两人也跑得欢快。
李城意已经交给赶来的白夜容,帝后那边也安排妥当。听闻逼宫战战兢兢等待结果的群臣已经安下心来,他们或者哭倒在皇帝脚边自责不已,或者痛斥燕王寡廉鲜耻丧心病狂,有人话不多,但是当下便奏请褫夺燕王爵位,把他打入死牢。
在一片闹哄哄的真心或假意中,皇帝勉强透了口气道:“留白卿和杨卿在此,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择期三司会审燕王。不光要审他的谋逆案,还要审一审六年前,他在温泉行宫做了什么!”
皇帝不能说他错了。
但当初李棠说燕王和李城钧的死有关时,皇帝若答应查问一番,何来今日之祸?
他看着救了自己又救回李城意的李棠,神情复杂,片刻才道:“棠儿今日大婚吉日,可惜了。”
李棠跪地道:“父皇的安危是第一大事。”
皇帝欣慰地点头,又看一眼远远站着的成欢。听闻此人给了李棠一千护卫,李棠才能安排下去跟羽林卫一起合力击杀反军。更听闻此人不顾安危独闯延庆宫,这才救回了四皇子李城意。
幸好啊,幸好成大将军没有反心。
幸好自己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皇帝激动之下几乎要落泪,挥挥手道:“去吧,换过衣裳,礼乐奏起,该去的宗亲大臣也都要到场,今日棠儿和成卿的婚期,不能耽误。”
成欢闻言跪地,心中冷笑却面露喜色,扬声道:“多谢陛下爱护。”
他胜券在握。
成欢的人一直没有动,就埋伏在将军府中。婚床后,院落边,甚至灶台旁。他们身穿黑衣手持利刃,只等着宾客酒过三巡,然后挑人下手。
虽然此时已到戌时四刻,被惊吓过的大臣也都没心思饮宴,但皇帝金口已开,总不能抗旨不去吧。于是重整心情,吩咐仆从把抬到半路又抬回家的厚礼继续抬来,风尘仆仆向将军府去。
原本躲藏在家的百姓也重新跑出来,沿街占位者则把草席展开露出头脸,在街道上比平日亮出许多的灯火中,众人看到了比白日里公主丢帕纵马更灼目的场景。
——大将军成欢和公主李棠共骑而来,控缰的公主殿下貌若女仙,大将军成欢单手揽着公主的束素柔腰,挺拔伟岸令人艳羡。
观者心脏狂跳神情激动,恨不得西域马上的是自己,恨不得自己是那匹马。
值了!
百姓恋恋不舍收起占位的草席,心中盼着这一对神仙眷侣可以百年好合。
而马上的李棠,正在低声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本将军怕殿下闪了腰。”成欢面不改色,若即若离间,手始终停在李棠侧腰处。
将军府灯火辉煌。
宾客已经到了。
嬷嬷重新为李棠盖上喜帕,在礼官的赞颂引导声中,完成夫妻交拜大礼。这仪式没什么新意,毕竟李棠前世拜过一次。但对成欢来说是第一次,他有些怀疑地眯眼看着游刃有余的妻子,在夫妻对拜时终于忍不住道:“怎么殿下似乎很娴熟?”
“次数多了自然熟。”李棠回他。
成欢脸一黑直起身子,憋闷地看向宾客。
众人已经抚掌叫好,有饿得顶不住的已经开始偷摸吃糕饼。成欢拱手感谢宾客参加喜宴,客套话说了一些。李棠由嬷嬷扶着去婚房,此时外面响起爆竹声,这是宴会开场的意思。
听到爆竹声,李棠的脚步微一停顿,便快步向外走去。她走得太快,那速度不像是一个新嫁娘。就算是娴熟,也不能跑吧?正要取笑她的成欢忽然神情微怔,接着说了一声:“不好!”
随着这一声“不好”,不光屋外响起爆竹声,就连殿内,都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响声来自桌子底下,每个桌子底下,宾客围坐的桌子底下。
在冲天而起的硝烟中,噼里啪啦声连在一起犹如炸响碎雷,桌子下面窜出成团的爆竹,它们在响声中弹跳起来,惊得宾客大惊失色继而面如死灰纷纷逃散。
这不是喜宴!这是爆竹宴!
烟尘又浓又多,间或还有爆竹窜入袍服衣领,纵然这些都是朝廷大员皇族贵胄,也忍不住哭爹喊娘狼奔鼠窜。
成欢惊讶之下终于明白过来,这便是李棠的法子。
绑在桌子底下的爆竹和外面喜宴按例燃放的爆竹用引线连在一起,不费一兵一卒,让他的宾客纷纷逃散再不敢来。
这还怎么杀?
大臣们被崩得神情古怪心有余悸坐上马车纷纷逃逸,饭也不吃了。
今日太难了。
宴会大厅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微微摇摆总算没有倒。
藏在各处的杀手也是一脸蒙,发生了什么?是该行动了吗?
当他们跑出来,只见到府内已经没有一个宾客,而成欢站在一片浓雾中,紧紧蹙着眉心。
待浓雾稍稍散去,部下小心地探问:“将军,接下来要做什么?”
成欢冷冷的目光扫过,口中一字一句道:“你们,滚。”
滚,好,滚就是了。这里还挺呛鼻子的。
部下纷纷散去,成欢转身看向后院那处红灯朗照的婚房。
“至于本将军,”他低声道,“当然是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