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性格泼辣说话刻薄,但陈琉璃毕竟是个女孩子。乍然听说有个男人喜欢自己,虽没有害羞,还是有些别扭。
她抬手抱臂斜斜站着,睨一眼李棠,撇嘴道:“如今你不做包子,倒是学会哄骗人了。”
秋千上的女子垂着头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在挨骂,却莫名其妙喜欢她。
看到李棠笑,陈琉璃一脸嫌弃地走近。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欠你,”她冷哼一声伸手,“给我。”
李棠把信递给她。
帮她拒婚阿兀术和赵舍,倒不是因为有一日要利用她。但陈琉璃是不愿欠人情的人,这一点跟自己倒是相似。
“事关重大,”李棠郑重道,“拜托你,一定要看到他读了信,才能离开。”
陈琉璃仍是漫不经心的表情,随意把信往袖袋里一丢,道:“我可不保证他会怎样,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是个身穿白衣头簪红花的断袖。”
的确,林奕断袖之名远扬。
他有洁癖,喜欢穿白色的衣裳,头戴玉冠,长发乌黑,簪着应季红花。春杜鹃夏石榴秋天五颜六色,就连冬天,他都能找到山茶。
前世时李棠一听说刺杀金国皇子的是个不男不女的白衣男人,便第一个想到林奕。
可林奕用千里孤行的刺杀证明了他对陈琉璃深厚的感情,不管这人喜不喜欢男人,起码是喜欢陈琉璃的。
只是这一世,李棠不知道,陈琉璃和林奕的见面会不会改变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军帐搭在城外,陈琉璃发现,从侍卫驻守的入口到节度使营帐,竟然是铺着地毯的。
上好的波斯地毯,纯羊毛,编织紧密,远看是乳白色,可走得近了,能看到那白色的边角缀着银叶子。
陈琉璃管家用,知道这样一片地毯能够换她们府中一年的开销。
真是奢侈,听闻黔中道有钱,恐怕林节度使自从代管黔中道,便私吞了不少银子。
林奕的管事站在地毯旁边的草丛里,对陈琉璃施礼道:“大人休息了,请小姐回吧。”
陈琉璃才不会被一句话赶走,她神情含笑:“怎么白日里便休息了?”
管事抹泪道:“大人水土不服,刚进京便病倒了,连陛下都没有去拜见。”
陈琉璃装作关心的样子:“堂堂三品大员病倒,怎么不去请太医?还好本小姐家传问诊之术,一定要给大人看看。”
好不容易挤出一滴泪水的管事大惊,看着陈琉璃踩上地毯的脚,大骇道:“小姐还是请回吧,大人不见公主府的人。”
“我可不是公主府的人,”陈琉璃向前一步,小短靴在地毯上留下浅浅的脚印。管事连忙弯腰伸手拍打地毯,一边道:“不能弄脏不能弄脏,大人一会儿出来看到脏了还得了……”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陈琉璃已经大步向前走去,边走边使劲儿跺着脚,把靴底的灰尘泥巴全抹到雪白的地毯上去,这行为惊得管事不知道应该先擦地毯还是先拦眼前脸皮厚的女子。
终于,他手忙脚乱地大喊侍卫:“快!拦住这女人!”
陈琉璃已经扬声道:“晖和郡主府陈琉璃请见大人!”
“啪!哗啦!”水声从帐篷里传来,接着“咚”地一声,似乎是谁摔倒了。护卫管事皆惊,等了一会儿,营帐里一个声音道:“请,等一等。”
陈琉璃等在外面。
那营帐里静了一会儿,接着进去三两个护卫,合抱着一个巨大的水桶出来。水汽尚在氤氲,可见仍很热。
看来他的确没有生病,不过是青天白日在帐子里泡澡。
那刚才的“哗啦”声是因为她闯进来,慌乱间从水里起身。
那“咚”的一声,不会是——
摔倒了。
营帐被人掀开,陈琉璃抬脚进去,看到地上仍有水渍,林奕穿得整整齐齐背对她站着,头发虽然湿,却高高梳起,簪花。
陈琉璃施礼道:“晖和郡主府陈琉璃,来给大人送信。”
林奕没有转身,只轻声道:“放下吧。”
“好。”
陈琉璃点头,走到营帐门口掀起帐子,又重重放下,人却没有离去。
她看到林奕轻轻偏头,接着“哎哟”一声蹲下扶住膝盖,大呼小叫起来。
刚刚的挺拔如松儒雅风度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因为摔倒疼得无法站立的怂人。
终于,林奕抱着腿转身,然后神情僵硬目瞪口呆。
“你……”他嗫嚅道,“没走?”
他脸红了,红得像京都秋日傍晚的云霞。
眼前的男人快二十岁,模样英俊皮肤白皙,却像一个小孩子。
大夏如果都是这样的节度使,迟早亡国灭族吧。
陈琉璃皱眉,把信递上去。
林奕没敢看她,问:“那个……李棠让你来的?她是不是让你劝我做什么?”
“没,”陈琉璃索性把信塞他手里,摇头道,“她只让我把信送到,看着你读完。至于你要不要做什么,我不管。”
最近朝堂风云变幻,陈琉璃并不想让晖和郡主府卷入是非之中。还好,李棠没有要求她做更多。
林奕脸上的红云逐渐褪去,看着面前凌厉的女孩子,怔怔道:“你长高了不少。”
不光长高,还更漂亮了。
“别废话,”陈琉璃不耐烦道,“读信。”
“哦!”林奕连忙低头,抽出信笺打开,又忍不住抬头打量陈琉璃。
面前的女子更加不耐烦,林奕连忙低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陈琉璃确认他读完,这才转身。
“告辞。”她似乎一步也不想多留。
帐帘被掀开又放下,这一次,是她真的走了。
林奕目光怔怔,完全忘记李棠信中的内容,心中只有刚刚短暂的见面。
一别好多年,她还是这样。
那一年下雪天,林奕陪父亲进京述职。父亲进宫好久不出来,他闲来无事在御街晃荡,这时几位皇子世子经过,一眼喜欢上他头顶的花。
最大的那个皇子伸手把他的花摘去,另外几个骂他是“骚娘们儿”。
林奕上去抢夺,却被几个人踹翻在地骑着脖子揍。他觉得疼极了,嘴巴里灌满了雪,衣服被剥掉一半,北方的冬天真冷啊,他瑟缩在雪里,因为不求饶,被打得更狠。
恍惚中,林奕觉得自己将要死在这京都的雪中。
这时候陈琉璃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把那些皇子世子们打了个遍。
皇子们喊着:“晖和郡主府的野丫头来了!野丫头救野男人啦!快跑啊!”
他们从他身上跳下来,又推倒陈琉璃,这才扬长而去。
林奕爬起来,揉着红肿的眼睛,看到救他的人只是个小女孩。看模样也就七八岁,比自己小很多。
他顿时满脸羞愧。
陈琉璃却已经站起身,把地上被踩脏的茶花捡起来,剥去外面破碎的花瓣,把最干净好看的留下,递给林奕。
“这花真好看。”她说,“我在等母亲,你呢,也是吗?”
“我母亲死了。”林奕接过花,低头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给一个叉着腰的女孩子讲伤心事。
“哦,”陈琉璃也低头,又抬头道,“我爹爹也死了。”
似乎分享了自己的伤心事,对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那个雪天,他们两个就这么站在御街上,许久没有再说话。
一别多年,林奕乍然听到陈琉璃的声音响起,听到她要闯进来,慌张地跌倒在地台下,磕伤了膝盖。
可这伤口也在提醒他,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来过了。
只不过,她送来的是李棠的信。
而李棠要他做的事,很可怕。
这天晚上,林奕瘸着腿去了一趟将军府。
虽然有一个神情木讷的将官引着他进去,但他仍然很小心。
他知道这将军府里已经遍布机括暗箭,只等着成欢大婚那一日,刺杀皇子宗亲。接着成欢离去,他林奕就可以以勤王的名义留在京都。这之后和成欢以长江为界瓜分大夏,他便不再是臣,而是王。
其实林奕完全可以不搭理李棠的请求。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着陈琉璃的面看完信,他觉得应该稍作考虑。
可如何做决定,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跟成欢商量一下。
成欢在剥核桃,林奕看着他桌案上乱糟糟的核桃皮,浑身不舒服。
“你说怎么办?”他坐得离成欢远一些,问道。
成欢蹙着眉想了许久,最后抬眼看他。
那目光带着威胁和震慑,让见惯恶人的林奕忍不住汗毛倒竖。
“怎么办?”成欢把核桃仁推开,淡淡道,“李棠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