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不像玩笑话。
蜡烛的光芒让他平日里白瓷般的脸多了暖意的光,让他密集又长的睫毛颤动出真诚,让他刀削般挺直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颌线变得温润,但李棠却没有什么感动的情绪。
他故意的。
宫中有他的眼线,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快赶到。
他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知道皇帝的处置,知道能伤了嫡公主全身而退的只有皇帝。
他的意思,难道要去弑君吗?
李棠却没心思跟他斗嘴。
她斜斜地倚着天鹅绒的枕靠,周身力气似被抽空般靠在马车里,微微闭上眼睛。
“还有六天。”李棠的声音不大,神情却很是倔强,“希望大将军不要食言,本宫会有办法。”
都到这地步了,她还希望可以擒拿李城暮,让他认罪伏法。
她还有什么办法?
她做了那么多,如同下棋般谨慎妥当步步为营,这才令德妃主动招认,却不能让皇帝醒悟。白纸黑字的证据呈上去,皇帝闭目塞听执意掩盖。
大概在某些人心中,就算是亲儿子的性命,也没有稳定的朝局重要吧。
成欢冷哼一声:“你现在相信的确是燕王杀了你亲哥哥了吧?他们母子做下恶事,却又连累崔氏一家被屠。要本将军看,不光燕王该死,你那父皇也不是明君。而且,你这么熬心熬力也不是办法,不如交给本将军,不然还没等你……”
成欢不知道为何近日面对李棠时,他的话变多了。但此时还未说完,他突然停下。
有微风翻动车帘轻轻作响。
成欢发现李棠自从疲倦地闭上眼睛,便再没有睁开。
马车向前行驶轻轻晃动,她的身体也跟着晃动,靠在鹅毛枕头上的螓首甚至歪斜在一边。
是太累了吧。
她睡着了。
只有她睡着时,才看起来像阿梨长大的样子。
美丽,纯净,天真中又隐含着倔强。
当她醒着时,她那一双洞悉世事又有些悲伤的眼睛,总像是活了许多年,且那许多年里只有伤心寂寥。
成欢轻轻把烛火移开放进灯罩里,免得明亮的光线影响李棠休息。
接着伸出手,垫在她因为摇晃离开鹅毛枕的肩膀下。
她穿着丁香色曳地长裙,雪青色的褙子裹着肩,上面绣着金色的银杏叶。布料很薄,成欢能感觉到她比常人低一些的温度。
马车转了个弯,车厢的窗棂硌得他的手背有些疼。成欢却没有抽走手,也没有把李棠挪回原来的位置。
他保持着这有些别扭的姿势,轻声说完后面的话:“没等你嫁入将军府,就先累死了。”
李棠睡得更沉了些。
夜色中马车缓缓向前,成欢突然觉得在这一刻,他做回了崔青烨。
这么多年了,他假装成欢的样子活在人世,忘记了崔青烨是如何说话,如何做事的。忘记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忘记他在乎什么会舍弃什么。
又或许,他的心还没有被仇恨完全腐蚀焚烧殆尽。
还留了些往日的影子。
成欢的视线落在李棠美丽的脸上,许久,没有离开。
距离棠公主和西部行军大总管成欢的婚礼还有五日,长安城却提前热闹起来。
这是当朝皇帝第一次嫁女,且嫁的是天人之姿的嫡女,且嫁给手握兵权的将军。
明德门外自清晨起,便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或者是来京城贺喜的皇室宗亲,或者是要一瞻盛景的文人骚客,更或者是要趁机做笔生意的商人,最多的是空闲之余看热闹的百姓。众人面带喜色等待进城,进了城后有房产的去打扫屋舍住下,没房产的住在客栈酒楼里。
一时间,京城可留宿的店面爆满,就连东西两市家什铺子里的竹席都被一扫而光。从公主府到将军府的大路两边,早早被人日夜宿住占好席位。而能够在高处远望盛景的酒馆包厢,也被炒到了五百两银子一个时辰的高价。
即便如此,也炙手可热人人抢夺。
晖和郡主的女儿陈琉璃一大早去给李棠送新婚贺礼,可街道拥堵得她马车虽小也挤不过去。
因为没有带丫头,车夫又需要驾车回去,她只好抱怨着下车,自己抱着木箱徒步过去。一路上被推挤不断,直气得她眼睛瞪圆,当街便骂道:“怎么这么多闲人?难道婚礼时会当街撒钱吗?”
碰撞她的人喜形于色道:“姑娘也听说会撒钱了吗?今晚老汉我就住这里不走了!免得好位置被人占了去。”
还真要撒钱?
真是奢靡浪费!
陈琉璃挤过人群好不容易走到公主府外的大街上,这里四处戒严,倒无人敢在此处喧嚣。
她松了一口气,把怀抱着的箱子倒手松松胳膊,乍然却见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内里钻出一个人。
正是德妃的女儿,李杏。
李杏站在门口说了什么,门卫摇头,显然是不让她进去。
陈琉璃眯眼看着,见李杏最后恶狠狠对着府门啐一口,也不知骂了什么,转身上马车离去。
陈琉璃觉得这天下多的是虚与委蛇之人,能够不爽一个人便把对方拒之门外的,似乎只有自己。
如今好了,连李棠都这样。
总算不那么包子。
她抱着箱子上前,守门显然认识她,不等她递上名帖,便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把她请进去。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找到李棠的所在。她正眯着眼坐在秋千上,脚支着地晃动,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陈琉璃过来,李棠眼中忽然露出顽皮的神情,开口道:“这可太好了,正要找人帮忙呢。”
陈琉璃撇嘴站定,决定就算她说出花儿来,也不帮她的忙。
皇室宗亲里已经传遍了。
说是德妃因为招惹了李棠,被打入冷宫且遭宗正府和刑部讯问。虽然陈琉璃觉得这事儿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但他们晖和郡主府庙小不容大神,她一定要忍住,绝对不能搀和进去,被李棠牵着鼻子走。
故而她冷冷道:“棠公主能耐大得很,本姑娘可帮不了你的忙。”
李棠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眯着眼笑。
“有个人拒绝了本宫的信,琉璃妹妹帮我送过去可好?”
陈琉璃心里知道不能接话,但她的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道:“是谁?”
对啊,如今李棠是炙手可热之人,这京中拥堵如此全都是为了一睹公主容颜。竟然还有人会拒绝她的信?
李棠沉声道:“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姑娘认识吗?”
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如今不光掌管江南西道军政大权,还因为黔中道节度使病故,代黔中道大权。
所以说长江以南,基本上尽在他的掌控。
因为李棠大婚,他被皇帝召来京师。可是他以京中没有府宅,又住不上酒店为由,驻扎在城外。
李棠需要他帮一个忙。
这个忙很大,如果他愿意,燕王将束手就擒。如果他不愿意,李棠还要难很多。
信昨晚就写好了,今日让府官送去,对方竟然拒收。
林奕拒收的理由非常好笑:“请转告公主殿下,本节度使千里迢迢而来,不是为成将军添堵的。棠公主的爱慕之情本将军心领了,成将军虽然长得有点像小白脸,但也厉害得很,恐怕不想戴绿帽子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应该感谢李棠不在现场,不然非要一巴掌扇死他。
“小时候见过一面,”陈琉璃想了想,忽然又觉得李棠在给她下套,“认识也不给你送!”
她抬手一指木箱:“本姑娘是来送新婚贺礼的,不是送信。这便告辞。”
“别呀!”李棠从秋千上跳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胳膊,撒娇般摇晃起来,“琉璃妹妹帮我这个大忙,他日你嫁人时,给你添一辆马车的嫁妆。”
这话她好像说过一次吧?
真是狡猾,同样的报酬许两次。
但陈琉璃对嫁妆不感兴趣,她被李棠晃得有些头晕,索性道:“你怎么知道他就肯接我的信?”
怎么知道?
李棠的动作忽然停下,眼中一抹郁结。
前世的这个时候,陈琉璃已经在和亲使团里自尽了。
过了一个月,金国那里出了乱子。说是金国皇子阿兀术在迎娶部落女子的路上,被人闯入刺伤。
那人也没讨到便宜,半死不活逃回大夏。
过了很多年李棠才知道,那个千里孤行去杀人的,是江南西道节度使林奕。他家中有妾并未娶妻,李棠一直以为他没有遇到意中人,却没想到他在意的是刚刚及笄的陈琉璃。
或许还未来得及提亲,陈琉璃便在半月之内被定下和亲远嫁。林奕来不及阻止,又听说陈琉璃自尽死了。不管是不是阿兀术的责任,他这一次没有犹豫,血债血偿。
但李棠对林奕也没什么好感。
因为他后来起兵谋反,在江南自称为王,给大夏又一重击。
这都是后来的事了,而眼下,重要的是送出信,说服他帮忙。
怎么跟陈琉璃解释呢?
要隐瞒她哄骗她引诱她吗?
李棠松开手静静看着眼前杏眼圆瞪的女孩子。
她这些日子的服饰终于合身了些,但脸上清澈的神情是没有改变的。她不伪饰不作假,她是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李棠突然决定不再说谎。
“因为他喜欢你啊,”她走回秋千坐下,抬起脚在空中荡了一个弧线,“我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