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推开时,李棠正跪着转身。
养心殿坐北朝南,如今夕阳斜照,德妃身着灰金色的衣裙站在巨大的暗影里,如同入瓮的甲虫。
她心中没有半点轻松,只轻轻叹了口气。
九月二十一日,李棠在温泉行宫中决定彻查钧哥溺亡案,那时候她不太愿意相信成欢。
兄弟阋墙争斗残杀,是多少宫闱深处免不了的卑鄙下作、冷酷可怕。可钧哥死时李城暮也才十四岁,那么小的人,是怎样对朝夕相处的兄长下手的?
他们平时明明很融洽,钧哥溺死时刑部和京兆尹把温泉行宫里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个问遍,问到李城暮时,他神情自若说自己那时候在读书习字,因为教书先生没有带来,是母妃在指点他。
他的话记录在刑部案卷上,一字一句看不出异常。
后来,当李棠见过仵作董园拿到真正的验尸单,拿到李城暮的玉佩,她虽然外表平静,整个人却是震惊难过的。
前世时李棠虽然看不惯朝野中许多事,却因为父皇母后说她是公主,不得干政,她便只能把自己幽闭在温泉行宫中不问世事。
却不知道世事龌龊至此,不知道她前世在新婚夜救下的李城暮,是弑兄之人。
成欢说一杀了之是最简单的做法,但她偏不。这一世她既然要管,就要管好,就要尊崇律法明正典刑。
李棠原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指证对方,但从倩儿传去的第一个消息开始,她便在诈诱李城暮,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她等着李城暮狗急跳墙,等来了他杀人灭口。这之后根据那些死者的关系找到吏部尚书郑权楚,在马车中逼问出真相,李棠脊背发寒之下,把李城暮放在一边,开始给德妃做局。
钧哥陵墓的倒塌、棺椁移位保护、后面刑部大理寺和王爷们的陆续走过场,以至于别的,都是做给德妃的局。
为了做这个局,她甚至给白夜容写信,又说服崔玄朗帮忙,哄骗几位王叔伯,并且让病中的母后跟着忧虑紧张。
李棠等着,等着做贼心虚之人关心则乱马失前蹄。
等着德妃担忧儿子的性命,主动承认包揽过错。
德妃母子若不中计,李棠也不怕。
她已经准备在大婚当日的朱雀大道上,在人潮滚滚旌旗飘扬的皇族婚礼上,把钧哥的棺椁抬出放在喜轿前。她要一袭喜服亲自开棺,由刑部重新验尸。
钧哥的尸体,会告诉众人真相。
她要把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要让天下皆知皇室的丑闻,要逼着父皇不得不审。
可现在,显然不必了。
德妃的声音很大,大得坐在龙椅上沉思的皇帝惊怔一瞬,接着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臣妾有罪。”德妃重重叩首道:“庆安三年冬天溺死二皇子李城钧的是臣妾,跟燕王无关。臣妾愿以死领罪,求陛下成全。”
殿内寂静如同末日的浓云盖过头顶,除了李棠以及事先知道原委的道士崔玄朗,众人皆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到底是御座之上的皇帝沉着,他没有再问下去,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和愤怒。在听明白德妃说了什么后,他的手从御案上抬起,用一种竭力压制的平静声音道:“来人,把德妃带回去,闭宫待审。”
德妃肩膀塌落面如死灰,那一双眼睛,却澄澈坚定。
皇帝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李棠。
他的手缓慢抬起,颤抖着,去握那个青瓷茶盏。那茶盏上描画着蟠龙翱翔九州的景象,是先帝的御用之物。
后来先帝驾崩,这茶盏却继续留在御案上,成为皇帝的心爱之物。
如今皇帝努力握住茶盏,似乎想从父皇的遗物里得到些许慰藉。可他的手握住茶盏许久,神情却并没有什么改变。
那是焦灼的神情,是疑惑和愤怒,甚至还有忧伤。
李棠静静站着,等待皇帝问话。
她并没有等很久,皇帝冰冷的声音兜头罩下:“棠儿,你做了什么?”
他的爱妃冲进大殿,承认自己杀了他的孩子。
可他却诘问女儿,你做了什么。
虽然身体已经被丹药腐蚀,精力也不如以前,但他不是好糊弄的人。
他仍然是大夏的皇帝,是日角龙颜不容哄骗的皇帝陛下。
“父皇,”李棠跪下,“女儿只是做了该做的。”
“该做的?”皇帝勃然大怒,手中青瓷茶盏被他举起掷下,“啪”地一声,片片碎裂在李棠膝边。
有锋利的瓷片飞起,刺入她的额头。
一滴血,缓缓落下,晕开在青石地面。
皇帝已经起身,他朝李棠走过来,每走一步都似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
“你没做什么,德妃为什么以为朕要对三皇子做什么?为什么前来自承死罪?这一切的一切,从城钧陵墓倒塌,到棺椁上出现星斗之相,几位老王爷跑去看了又来告诉朕,到司天台占星,再后来就连得道的崔玄朗都来,劝说朕移驾燕王府中避祸。朕还未动,羽林卫已经驻守燕王府清障,你们更说德妃星象与朕相冲,恐怕对朕不利不让她靠近朕的身边。这一切……”
皇帝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又重重落下道:“原来不是为了朕……”
不是为了他,他只不过是一粒棋子,是自己女儿手中的棋子。
李棠垂着头,她的眼中蓄满泪水,却缓缓咽下,镇定道:“李城钧是父皇的儿子,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当然是为了陛下。”
棠公主跪着,没有抬头。
鲜血在她额头下的地面上汇聚了小小的一滩,毕竟伤口小,渐渐落得慢了,后来停下。
她能看到黄色的龙袍停在自己身前,父皇大怒之下抬脚,却没有踢她,强忍着收腿站立。
就站在她面前没有动。
过了许久,皇帝一瞬间苍老的声音响起:“钧儿……已经死了六年。朕那时让刑部和京兆府查,他们说他是遇冷水抽筋溺毙。朕,难过了许久。”
那是他最爱的孩子;是他曾抱在腿上早朝,向大臣炫耀的孩子;是他用心培养,期待继承帝位的孩子。那孩子温润宽和、聪慧孝顺。那孩子死时,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她怎么下得去手?
没有人敢承认这么严重的罪行,除非这事就是她做的,而她为了保护她自己的亲儿子不被怀疑,才不得不认罪。
这是皇室的丑闻。
不光是丑闻,还会让天下百姓,耻笑他被隐瞒六年的昏庸。
“朕会让刑部和宗正府秘审德妃。”皇帝的声音冷静了些,打定主意道,“这件事不要牵连更多的人。”
“父皇,”李棠道,“刑部案卷上,李城暮说他那时在跟德妃一起习字读书。”
所以,他是知情者,是包庇者,也是参与者。
李棠的手伸入袖袋,拿出一块玉璧。
“这是当年验尸的仵作,在钧哥溺毙的温泉池底打捞出来的,父皇一定认得。”
玉璧放在李棠膝前,皇帝没有看,只是道:“朝局复杂,棠儿不懂,不要再查了。”
李棠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陈旧的纸,抿唇道:“这是当年验尸的仵作,私藏的验尸单,女儿读给父皇。”
“不要读。”皇帝退后一步。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大夏国的皇帝后退,除非是他不想知道的真相。
“‘松开头发,可见头顶瘀血状双掌交按指印,而双手手腕有青紫握痕,推断行凶者两人。一人按压头部使其溺入水中,一人抓握其双手令其无法挣扎。头顶指印为成年女子大小,双手……”
“不要念,不要念了!……”
李棠刚开始读出验尸单上的文字,皇帝便在制止。可她不依不饶念下去,直到皇帝惊怒之下抓过她手中的纸张,狠狠撕碎丢下。又怔在原地一刻,接着大步向殿外走去。
内侍宫婢鱼贯而出,殿内只留李棠一人。
她缓缓站起来,神情冰冷。
御座旁边的侧门里,皇后移步走了出来。
她的步子很镇定,神情温暖,可眼睛却通红,显然刚刚哭过。
“棠儿,”她走近李棠,抬袖拭去李棠额头的血迹,“朝政复杂,若李城暮被牵扯出来,势必会引起德妃派系党羽异动。你要……”
杀子之痛,她比谁都痛,可她仍旧劝说道:“你要体谅你的父皇。”
第一次,李棠忤逆她的母亲。
“母后,”她松开皇后握着她的手,转身走开道,“我只体谅钧哥,体谅那个十四岁,便沉入水底的哥哥。”
皇后的泪水一瞬间决堤。
李棠大步走到殿门口时,她听到母后的声音传来:“可是本宫有三个孩子!”
有三个孩子,死了一个,另外两个绝不能再出事。
她情愿不为长子伸冤,也要护住其余的孩子。
不。
李棠心里说:恶狗或者野狼,不会因为我们的宽宥而感恩戴德。他们只会,更张狂。
走出宫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公主府的马车停在门口,阿萝手里捏着一沓银票般的东西,她没有看到李棠额头的伤,只喜滋滋地站着道:“殿下,驸马亲自来接您了。”
自从成欢夜杀刺客后,阿萝便对他充满崇拜不再提防,连称呼都变了。
“在哪里?”李棠问。
阿萝抬手指着马车。
李棠疲惫地抬脚走进去。
他果然在,正拨亮烛火,嘴中碎碎道:“早说了没有用,皇帝怕德妃一派狗急跳墙褫夺皇位,根本不敢动李城暮。你就应该听我的,杀了他算了。如今公主殿下能耐大,连羽林卫都唯命是从,本将军有点怀疑,你跟那个白夜容,是不是有什么……”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李棠额头的伤口。
那伤口已经不再淌血,但是一抹红艳停在她白皙的额头,比死了一万兵马还触目惊心。
奚落和戏谑的笑容在成欢脸上消失。
他的手取下烛火向李棠脸上靠近,确认那不是涂着胭脂的梅花妆,而是鲜血。
她受伤了。
“是谁?”成欢的声音瞬间冰冷,“我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