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首领并不狂妄,看着手提灯笼上前的男人,也并没有放松警惕。
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刺客,而是死士。
刺客允许失败,而死士的目标只有死。
不死不退。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杀死李棠,也知道这府里让人忌惮的暗卫已经被派去皇陵,宫婢仆役和寻常的侍卫在他们眼里不算活物,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很容易。
却没想到刚翻进院落,便有人等着他们。
是陷阱!
死士顿时警惕看向四周,若对方守株待兔,一般会有更多的护卫或者架好的弓弩。
但是什么都没有。
空旷的院子很安静,只有一个高瘦的男人手提灯笼站着。灯光照在他玄青色的衣衫上,可以看到他冷漠的神情。
一人对二十五人?
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杀!
成欢始终提着灯笼。
左手持灯,右手握刀。
在公主府肃杀的黑夜里,那盏灯笼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平平划过死士眼前。烛火忽闪忽灭在剧烈的移动中缩成豆子般大小,又猛然弹开,“噗”地亮起来,照亮空中飞溅的血迹。
成欢步履不停刀不停。
他是从血海里蹚过来的人,他没学过什么招式,只是快,是不要命。
死士不怕死,他就不怕活。
孑然一身活着,贴着别人的皮囊活着,比死更可怕。
终于,风静,灯停,收刀,血腥气弥漫。
成欢又一次,抬脚从尸体上越过。
距离这个院落不远,殿门轻轻打开一条缝。阿萝纤巧的身影滑入,神情紧张地看向床上的人。
李棠正坐在那里翻一本古籍,烛光朗照,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投下一层暖色的暗影。
阿萝轻轻咳嗽了一声。
“殿下……”
“好了吗?”李棠转过头看着阿萝道。
阿萝重重点头,两只手交握胸前,心有余悸地跺着脚:“成将军可太好了!那些刺客刚进来便被他全部解决掉。殿下的夫婿不光有钱,还有能耐,婢子实在是又紧张又为殿下开心。”
开什么心啊。
李棠掀开锦被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
沉静的夜色被打破,外面隐隐听到护卫张罗着报官的声音。
“他是不是调派了护卫,在防护最薄弱的院落里守株待兔?”李棠问。
“是啊,”阿萝点头如小鸡啄米,“成大人特意吩咐护卫,说是那个院子宽阔,刺客难以藏身。”
李棠清冷地笑着看向外面的夜,又道:“那院子,是欣安殿前的院子,对不对?”
“殿下好耳力!”阿萝连忙夸赞。
欣安殿,是李棠原本装饰修缮好,要大婚用的婚房。
她抬手拍了拍阿萝的肩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成欢白日里主动示弱,诱惑倩儿递消息出去。
他自己为公主府仗义出头,夜里大杀四方。
是为了她吗?不,是为了让皇帝同意公主嫁入将军府。
如李棠所料,第二日早朝上,成欢把二十多把剑捆成一捆丢在朝堂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神情冷肃。
那些剑沾着血,成欢脸上虽然没有血,手指却被纱布包裹,显然也受伤了。
“这是怎么了?”皇帝立刻问道。
不等成欢开口,便有礼部、京兆府官员上前,说公主府昨夜进了刺客,成将军为了护住公主,受了重伤。
皇帝大惊,神情复杂地看着成欢。
不知道他伤得严重不严重,以后还能不能带兵。如果不能带兵就好了,但是,还是要活着的,若突然死去,恐怕西北不稳。
这么想着,应该稍加安抚。
“成卿受惊了。”皇帝开口道,“不久就要大婚,却出了这样的事。朕听京兆府说棠儿遇刺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些事,朕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却没想到他们不肯。既然不肯,休怪朕不留情面!”
他拍着御案,眼睛在殿内扫过。
其实皇帝也不知道是谁暗杀李棠,他只是为了表示不管是谁要对李棠不利,都不会庇护。
但这话被燕王听到,却刺耳得很。
成欢闻言叩头道:“臣眼下无心寻出是谁,只担忧婚期临近,可公主府原本要作为婚房的院子里脏血浸透地面,有些凶煞。”
“那便不要用!”皇帝摆摆手,“公主府也该请些道士和尚做法驱除邪祟。棠儿不要执拗,就嫁去将军府吧。”
成欢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臣,叩谢隆恩。”
李棠很快便得了消息,皇帝命公主府请人做法驱除邪祟以镇正气,大婚的仪礼确定在将军府举行。
“还想着动用私刑的吧?”李棠吹开茶碗中的浮叶,忍不住自言自语。
说到底,成欢不相信她可以重审钧哥被杀案,不相信她可以明正典刑吹散大夏朝堂的污浊气息。
她在屋檐下沉思,一身丁香色的衣裙站在落尽树叶的秋日,美丽又出尘。
院落里,阿萝正扯着小和尚站定,命他吟诵《地藏经》超度亡魂,以免这些杀手的魂魄滞留公主府形成怨念。
小和尚摇着头皱眉:“太长了,贫僧不会背啊。”
《地藏经》全文接近两万字,的确有些长。李棠也觉得,阿萝在强人所难。
阿萝很宽容,她多少也知道经书的厚薄,闻言退一步道:“《金刚经》呢?这经不长,要不要本姑娘去庙里求来一本给你?”
小和尚揉着光脑袋,支支吾吾:“要么,小僧在这里吟诵《心经》怎么样?经文都差不多。姑娘前几日教会了小僧烧化符纸,你去庙里买些,小僧烧上一车也是可以的。”
《心经》才两百来字,烧符纸还要现成的,你到底是不是真和尚?
阿萝举手便打,小和尚连连求饶。
李棠喝止她道:“阿萝,你讹了将军府多少银子了?在这里抠抠搜搜非要用自己人驱邪省这点钱吗?去道观寺庙请他们来做法事吧,捐出五千两功德,让他们也为重修陵墓的二皇子诵经祈福。”
阿萝不敢再放肆,连忙心疼着银子答应。
转念一想,又到了去将军府的日子了。
公主府的法事做了整整三天。
僧道两家分开,和尚道士百多人,幢幡飘扬诵经声皇宫可闻。到第三日,主持法事的崔玄朗道长突然说要见一见皇帝陛下。
请见的奏折递进皇宫,德妃娘娘更是狐疑。
传说崔玄朗几乎已经到羽化升仙之境,公主怎么有本事请他,他又为何要见皇帝呢?
早些日子,皇帝已经分别见了刑部和京兆府官员,见过几位王爷,这之后德妃便被禁止进入御书房,禁入皇帝寝宫。昨日,礼部官员送来文书,说更改了公主大婚时背公主上轿的人选。
德妃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本安排燕王背公主上轿,忽然改成了羽林卫将军白夜容。白夜容抱病在家,竟然可以去送亲了。且这女子出嫁,原本便是亲兄弟背着送进喜轿,白夜容不过是远亲表哥罢了。
宁用表哥不用亲哥,是不是因为,他们要对燕王下手了?
李城钧的棺椁里到底有什么?皇帝知道了吗?
德妃惴惴不安,命人打听着宫外的消息,可突然间,宫内服侍她的宫婢内侍被皇后全部换走,新来的人各个面若冰霜,看着德妃的目光如同监视。
不对!本宫才是协理六宫的人,那个病恹恹的皇后怎么突然开始作妖了?德妃恼羞成怒要去见皇后,却被侍卫阻止出宫。
“娘娘勿怪,这几日还是不要随便走动为好。”
这是要把她禁足了。
好不容易,德妃趁侍卫换防溜出去,抬手命一位驻守的羽林卫靠近。那人是她的心腹,曾数次为她传递消息。
“送去给燕王。”她低声道。
羽林卫却没有如之前那般恭敬接过,他退后一步,任德妃尴尬地立着。
“娘娘,恕卑职不敢。燕王府邸如今已经被层层围住,燕王他……”
说到此处他忽然噤声,面含惧色看一眼德妃,迅速退走。
府邸被围住?
凭什么?
难道要对他动用私刑不成?
德妃再不顾皇帝命她不准靠近的敕令,快步向养心殿走去。
那里被护卫层层把守,德妃站在殿外请见。
护卫看着她的目光也有些复杂,甚至当着她的面避开一步道:“陛下正在同公主殿下、崔道长、司天监、大理寺丞在内议事。”
入耳可以听到棠公主的声音:“请父皇早下决断。”
德妃屏息站在门前,不顾护卫示意她离开的动作,稳稳扶着内侍的胳膊站着。
大理寺丞道:“公主殿下稍安,二皇子殿下的棺椁我等都去看过,天可怜见,殿下的遭遇令人震惊。”
德妃攥紧手,强迫自己冷静。
皇帝会怎么说?她服侍皇帝二十余年,也算情谊甚笃。皇帝会可怜她,放他们母子一马吗?
但皇帝没有说话,他显然在犹豫。
便听司天监道:“如今棠公主将要大婚,却有紫微星动之相,陛下春秋鼎盛却不得不防,燕王府那里,不得不决断啊。”
殿内静了静。
便听到皇帝沉闷的声音响起:“那就着羽林卫,哦不,朕要正式下诏。燕王……”
话音未落,德妃仓皇迈步推开殿门,一脚踏空跌落,接着跪行几步道:“陛下,那事不关燕王,是臣妾,是臣妾把二皇子溺入水中……”
她豁出去了,哪个母亲都愿意为了孩子去死。
她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