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在马车的行进中摇摆,李棠的影子落在装潢精致的马车内室上,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郑权楚看着眼含热泪的夫人,看着抓着糖果懵懂不安的小孙孙,努力找回镇定。
官场浸淫多年,他不是初出茅庐容易被吓唬住的毛头小子。别看这棠公主手段厉害,但眼下她越是绑着他的家人来恐吓威胁,越是说明她根本没有什么栽赃给他的证据。
越是说明,她需要自己的帮忙。
我是谁,我是当朝三品大员,是六部尚书之首,是内阁要员,是不出几年便可做宰相的人。
就算她是公主,总要讲理吧。就算自己做了亏心事,大夏有律法在,容不得她动用私刑吧。
想到这里郑权楚回过神来。他扶直歪斜的官帽,擦干净身上小孙孙滴落的涎水,勉强站——车厢太低站不起来,勉强坐下,对着李棠神情愤怒道:“公主殿下可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可知道劫持朝廷大员按律监禁十年吗?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被陛下废黜爵位赶出京都吗?”
李棠收起小剪刀,托着脑袋看他:“本宫知道。”
知道就好了,可见脑袋还算清醒。
郑权楚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愤怒稍减,做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但本官念殿下是初犯,可以既往不咎。可殿下为何如此,本官却是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李棠懒洋洋道。
“那——可是对本官有什么误会?”郑权楚做出无辜的样子道。
“没什么误会,”李棠忽然掀起车帘,看到已经来到偏僻处,满意地点点头,“也没什么条件,也不需要大人既往不咎,本宫只是想,杀了你。”
容不得郑权楚惊讶反抗,李棠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车帘便被拉开,一双铁钳般的手抱住郑权楚的脑袋,左右一扭——
这是江湖杀手才会用的夺命手法!
郑权楚如坠深渊。
李棠不是谈判不是要挟不是恐吓。
她明明白白,是要自己的性命。
对死的恐惧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他惯用的手段伎俩,只崩溃大喊道:“饶命!”
“哇——”郑夫人崩溃昏厥,而目睹这一切的小娃娃又一次大哭起来。
听到孩子的哭声,杀手犹豫地停下,虽然郑权楚的脑袋被扭转得变形,他的眼睛甚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干瘪的后背,但总算没有死。
从鬼门关回来,他整个人如虚脱一般,喘着粗气,心中感激哇哇大哭的小孙孙。
面前的女人微蹙眉头道:“真是大意了,怎么能让孩子看到这个。”
郑权楚几乎也要哭了。
李棠又仰头对杀手道:“你停一停,来人,把这娃娃抱出去。”接着示意杀手:“继续吧。”
惊魂未定的郑权楚魂飞魄散挣脱杀手扑倒在地,如丧考妣般道:“求公主殿下给指条生路吧,是要老夫罢官回乡吗?本官明日便呈奏陛下,不,今晚就走!只要殿下能放过我一家老小性命。”
他算是明白了,眼前的李棠根本就不是人,她不讲道理胡作非为生杀予夺惨绝人寰。
活命要紧,其他的都不管了!
马车里静了静。
高高在上的棠公主却没有因为对方的求饶而面露得意之色,甚至,她的神情有些哀伤。
“郑大人请坐。”李棠轻声道,“本宫并不想要你罢官还乡,你虽然参与党争,吏部这些年考核任免官员也有些混乱,但本宫真的不想罢你的官,只想要你的命。”
可是他不想死。
“那么,”李棠开口道,“就请郑大人讲一讲,庆安三年腊月,玉山温泉行宫的事吧。”
玉山温泉行宫……
果然啊,都是因为那件事。
李城暮斩草除根,李棠挟持杀人,都是因为那件事。
可郑权楚觉得自己是冤枉的。
他勉力支撑着精神,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这日夜,跟随李棠马车的人细细给李城暮禀报了自己看到的情形。说公主府的马车走得很慢,在僻静处停留半个时辰,这之后公主亲自把郑权楚送回家,他这才发现车上还有郑权楚的夫人和小孙孙。
李城暮狐疑地“哦”了一声。
随从继续道:“棠公主亲自扶郑夫人下车,郑夫人受宠若惊眼含热泪似乎非常激动。郑大人的小孙孙被公主府的丫头抱着,一直在吃糖。”
“郑权楚呢?”李城暮的脸渐渐有些怒色。
“郑大人倒还好,神情自然似乎有心事,只是回去后便去了书房,没有欣赏府里公主府送来的歌舞。小人等了许久,至子时许,郑大人才回房休息。”
待了那么久,是在写什么吗?
李城暮的手握紧滚烫的茶盏,继而猛然松开道:“本王要进宫一趟。”
进宫是要见德妃。
这件事,不能再瞒着她了。
将军府里,成欢这几日很空闲。
因为要迎娶公主,皇帝准他一个月不需点卯上朝,安心在家修缮府邸准备大婚仪礼。
成欢并没有亲力亲为,很多事,只要有钱就可以了。
更何况公主府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礼部里自己人说,他们拿大婚礼服和首饰给李棠验看,李棠只淡淡道:“不要铺张,要节俭。”
她那丫头阿萝紧跟着说:“节俭下来的银子,要送过来。”
真是一窝子财迷。
除了这个,李棠更扬言自己不想嫁入将军府。迎亲的路途和成婚大礼是最重要的事,如今到底是从公主府迎娶棠公主,还是请成欢自己骑马到公主府去,这事儿定不下来,礼部便无法安排下一步。
但显然成欢胜券在握,因为将军府已经铺张起来装饰府邸购买家什,十月初五,工匠昼夜不歇打造的拔步床也到了,新床放进屋子,成欢满意地点头,末了扭头对身边的将官道:“在这里结果了李城暮的性命,也很不错。”
喜庆的气氛顿时有些诡异,将官低声回答:“恐怕公主殿下不会同意。”
她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距离成婚没剩下几天了,看她那样子,恐怕也没查出什么。
如今成欢埋在公主府的眼线被剔去,看向公主府如同两眼一抹黑。但他觉得李棠不会有能耐让刑部重审当年二皇子溺死案,到最后,还是要让他用手中刀,为家人讨回公道。
“就在床后面吧,”成欢指一指特意做得很大的拔步床,“提前埋伏刀斧手,本将军杀一个李城暮就够了,剩下他的护卫兵将,由你们动手。”
等李城暮死了,他一定要用那肮脏的血,祭一祭冤魂。
“那……”将官有些忐忑问,“其余的人呢?”
成欢唇角浮现一抹冷冽的笑:“回来前拟定的名单里,有二十七个大臣会来参加婚礼。”
将官垂着头,心中因为紧张有些胆寒。
“那些大臣做尽恶事,如今一杯毒酒一命呜呼,便宜了他们。还有十几个,来不了的,就让他们死在家中吧。”
那将会是一场盛大,而又血腥的婚礼。
这之后他要回西北去,不管德妃如何发疯,李城暮党徒如何撕咬,朝廷如何震怒,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他脸上的皮也要揭掉,做回他自己,然后坐看大夏江山被蚕食。而他,会北拒金国西杀吐蕃,做长江以北的王。
在成欢安排杀戮盛事的时候,李棠正在逐一拜访宗亲大臣。因为是待嫁新娘,不管她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但是若德妃或者李城暮仔细回忆,就会发现她拜访的宗亲都是庆安三年陪同皇帝去玉山汤泉行宫疗养的亲眷,而那些官员,都是当年在京兆府和刑部任职的官员。
他们不知道李棠得到了什么消息,不知道那些消息对他们来说能否构成威胁。
而那日李棠见过郑权楚后,李城暮曾私底下探过郑权楚的口风。老狐狸滴水不漏找不出破绽,李城暮心中隐隐更加不安。
这一日难得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德妃在旁侍茶,突然提起棠公主马上就要大婚的事。
皇帝微笑,继而问李棠在忙些什么。
“棠公主孝顺,如今正在中宫请安吧。”
皇帝摇头道:“快要大喜了,还成日里去母后宫中撒娇。让她来,朕赏她些东西。”
德妃闻言连忙让人去请李棠。
李棠前脚进殿,皇帝便命人给她看座,宫婢送上茶水,她闻了闻没有喝,只抬头看向皇帝,泪水险些滑落眼眶。
“这是怎么了?”皇帝问道。
“父皇,”棠公主泫然欲泣道,“昨夜大雨,皇陵塌了一处,钧哥的棺材被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