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光有些瘦,模样平庸,神情木讷,给人的感觉像衙门皂隶、像酒馆跑堂、像街边挑夫,就是不像一个杀手,不像一个护卫。
这样的人,当他不拿兵器走在大街上跟踪潜行时,没有人会注意到。
他跟了李城暮三天,回来禀告李棠,说燕王每日卯时上朝,之后在皇城处理公文,夜深时回到王府,中间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
李棠正坐在几案前不知在写些什么,听到这话轻轻颔首,又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她说的是仵作董园的孩子董清。
董园死后,李棠命人买尸伪装成董清被砸死在屋内的样子,好骗过李城暮。她受人之托该看护董清,可是一连好些日子,没见过这孩子的踪迹。
“在街上混,”浊光回答,“他不愿意来。”
不愿意便罢了,但必须保护好他的安全。
李棠低头继续书写,浊光停留片刻,忽然道:“周先生来了。”
来的是周怀瑾。
他脚步很轻,却仍被耳力好的浊光听到。浊光离去踏过门槛时周怀瑾正巧迎面走来,远远地面带微笑招呼浊光道:“小哥出去呀?”
浊光头也不抬越过他,木着一张脸。
周怀瑾也不尴尬,笑着进殿,对李棠拱手。
“死了三个人。”他开口道。
“在这里吗?”李棠把案上写了密密麻麻姓名的纸笺递给周怀瑾。
周怀瑾有些疑惑地接过,看着那上面的名字,神情更是惊讶。
“殿下怎么……”
李棠平静道:“这些不过是庆安三年出事时温泉行宫内的主子仆人、刑部、京兆府里的大小官员名册罢了。有些是我记得的,有些是从内侍监和吏部誊抄过来的。怎么样,死的是这里面的人吗?”
李棠等的便是这件事。
提前透露给李城暮自己要查当年的案子,打草惊蛇是为了让蛇咬人。原本李棠希望浊光跟着李城暮,跟着他安排下去的暗卫,但显然李城暮做得了无痕迹。
但是死了什么人,她总能知道的。
周怀瑾持笔在名册上勾画,画完了沉声道:“他们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一个年纪大了致仕在家,一个在户部,一个原本在京兆府。死去的原因也都很合理,致仕在家这个旧疾复发,户部官员偷下属的婆娘被打死,京兆府司丞犯案被关在牢里,趁看守不注意想要逃跑,结果跌落台阶摔死。若不是公主殿下您让我留意这几日朝中死的人,恐怕谁也不会认为他们的死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李城暮的高明之处。
李棠眉头紧锁没有答话。
周怀瑾是个话痨,忍不住又道:“殿下想查案子,可这些人都死了,还怎么查?”
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僭越,他有些讪讪地缩了缩头,便见眼前的女子轻轻抬手,把一缕掉落的碎发整理好,施施然持笔按在纸笺上。
浓重的墨色化开,她把三个死亡的人名串在一起,再向前,绕过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跟纸笺左边的一个姓名相连。
周怀瑾勾头去看,顿时脊背发寒倒吸一口凉气。
“庆安三年,”李棠声音清冷道,“这三个人共同在刑部做事,他们的上司郑权楚,如今已经调任吏部尚书。你说,尚书大人知不知情?”
欺瞒皇嗣死亡真相,是几个下属兜得住的吗?他们必然经人授意,而他们的上司郑权楚没有被李城暮灭口,不过是因为官职颇大,和李城暮狼狈为奸不用除去罢了。
吏部尚书乃正三品,掌官员人事任免,为六部之首,是寻常百姓见不到的大官。
周怀瑾叹口气。
好可惜,不认识。
“本宫会介绍你们认识。”李棠沉静的眸子有了点光芒,“听说他是一只老狐狸,若周先生担心惹祸上身,可以避嫌。”
门客者,食君之禄为君鞍马。但门客不是仆人,并不能随意差遣。
周怀瑾进公主府做门客,无非是为锦绣前程。但若得罪吏部尚书,哪里还会有前程。
但……
“公主殿下可要言而有信,鄙人很想认识尚书大人。”他扬眉道。
“放心。”李棠脸上有了笑容。
这一日傍晚,官员三三两两从皇城离开,各自坐着自家府中来接的马车归去。李城暮勤勉地忙了一整日,这时露出些疲惫的神情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跟吏部尚书郑权楚并肩。
这两人身份尊贵,其余官员连忙远远退避。
他们并没有寒暄,只是静默地走了几步,再相互对视一眼,便要错开身子。
突然,李城暮开口道:“大人不必担心,母妃和本王都对大人敬重有加。”
郑权楚停步站立。
作为吏部尚书,他当然知道都有谁死了,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些年后,德妃和燕王仍然需要灭口。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反而疑惑李城暮为什么开口安抚。
他个头很低身子又瘦,满脸菜色却又不怒自威,如今穿着紫黑色的官服,神情肃重站着,眉头微蹙。
“请燕王殿下转告德妃娘娘,本官能身居尚书之位,提携之恩没齿难忘。本官跟其余娘娘不熟,跟棠公主更是不熟。”
李城暮会心一笑点头,头还未抬起,便听到一个热切的声音喊道:“郑伯伯——”
皇城门口,李棠身穿雪青色裙裾分花拂柳般走来,对着郑权楚盈盈施礼,笑眯眯道:“郑伯伯忙完啦?走吧,伯母已经在等着了。”
郑权楚目瞪口呆。
“公主殿下。”郑权楚轻施一礼道,“不知殿下何意?”
李城暮脸色微青退开一步,站在廊柱后打量李棠。
她神情很自然,身边只跟着一个宫婢。那宫婢看起来也喜滋滋的,一对主仆似乎心情都很好。
“郑伯伯,”李棠大庭广众之下牵起郑权楚宽大的衣袖,亲昵道,“今日本宫去尚书府中找伯母聊天,好巧不巧,得知是老太太的生辰。正巧礼部那里为本宫大婚排演了新的歌舞,恰好可为老太太庆生。如今府中的舞台都搭起来了,急等着郑伯伯回去呢。”
伯伯……伯母……老太太……庆生……
郑权楚听得云里雾里。
但是他心中已经隐隐知道是怎么回事。
怪不得燕王要斩草除根。
看来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得知了什么,甚至她已经对燕王形成了威胁。
那她来找自己,做出亲密的样子给燕王看,是因为她知道自己……
不可能!
郑权楚不动声色地站着,冷汗却湿透衣襟。
“公主殿下,”他轻轻抽出被李棠握在手里的衣襟,郑重道,“微臣还有应酬,今晚不急着归家,公主殿下请回吧。”
“应酬?”李棠不急不恼地看着他道,“真是不巧,尚书府的马车轮子断掉去修了。本宫的马车宽阔,郑大人要去哪里,本宫亲自送上一程吧。”
郑权楚心中想了无数句虚与委蛇的话,他知道自己该如何撇清关系,如何糊弄这小姑娘,甚至在不得已的时候,他觉得可以恐吓她。
——棠公主马上就要嫁人了,本官劝您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棠公主未来的夫婿是成欢大将军,大将军处境堪忧,棠公主要为他考虑。
——棠公主也要为皇后娘娘着想,您的弟弟只有两岁,将来或许有望继承皇位。
郑权楚迅速想好措辞,跟着李棠爬进马车,车帘一掀,他惊怔间呆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皇城门口!
郑权楚转身要大叫,身后那个一直笑眯眯的丫头一脚把他踹进马车。郑权楚不偏不倚摔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他的夫人,口中塞一团破布。
还好还好,没有摔在另外一个小小的身子上。
马车中亮着灯,烛火噼里啪啦爆起火花,李棠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剪刀,慢条斯理剪短烛芯。
“郑大人,”她开口道,“你夫人随时会死,本宫劝你不要给自己找麻烦;燕王那人已经开始斩草除根,郑大人处境堪忧;大人也要为你这小孙孙着想,他才只有两岁,或许将来有望考中状元呢。”
这……
郑权楚冷汗直落满脸苍白,他的身边,似乎刚刚睡醒的小孙孙看到他的模样,张嘴大哭起来。
“别哭,”李棠塞给他一把糖,“如今该哭的,是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