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调查陷入僵局。
李棠虽然有当年的验尸单,有李城暮的随身玉佩,但按下指纹的仵作陆续惨死,没有其他目击者,没有证人,李城暮大可以咬定她偷了自己的玉佩诬陷。
师父说过,反击恶人如同旷野杀狼,若不能招数致命一剑封喉,则后患无穷惹祸上身。
这边没有进展,京兆府那边也没有。
那日浊光把温泉行宫的刺客尸体丢进京兆府大堂,后来李棠差人去问过几次,京兆府尹除了一个劲儿道歉,诚惶诚恐问候公主是否受惊,并没有查出什么。
公主和大将军遇刺不是小事,问候探望李棠的人很多。
她推托身体不适一概不见,但阿萝认认真真收了礼品,认认真真记录礼单。送来的多是安神补品,也有些奇巧逗趣摆件。过了两日,宫里的探问到了,大内副总管脸色阴沉,带着皇后亲笔写的敕诫懿旨。
李棠装作六神无主的样子,带着阖府上下百多人跪地听旨。
懿旨文绉绉的,总管宣读得却很凌厉。
一责公主府属官劝诫不当,让公主在大婚前以身涉险;二责公主府护卫宫婢护主不力,没有恪守职责尽心服侍;三责公主府门客耽于享乐,不能为公主分忧。
没有半句抚慰关心的话,全都是告诫训斥。
众人领旨谢恩,以为这便完了。结果副总管让开一步,内侍监上前,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名册。
“何聪——”
“在。”
“周毛毛——”
“在。”
“姜妞儿——”
“在。”
……
内侍监喊出四十余位护卫、内侍、宫婢的姓名,要求他们出列。
“尊皇后娘娘命令,你等回内侍省轮职。”
李棠这才抬起头问:“母后责备儿臣,儿臣领罪。可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府中忙不过来怎么办?”
内侍监连忙陪着笑脸对李棠道:“殿下宽心,皇后娘娘从自己宫中调拨十名内侍宫婢,内侍省又给殿下挑了三十多个精明能干的,如今已经带来了。”
李棠点头,让阿萝去点看人数重新造册,按她们的特长分派工作。
当晚李棠卸妆宽衣的时候,日常给皇后梳宫妆的婢女倩儿,已经可以自然地上前,伺候起新的主子。
而与此同时,成欢在将军府也得了消息。
木讷的将官说话简洁,汇报道:“这次换人,咱们之前埋在公主府的眼线已经被全部拔去。”
三年前,成欢便差人在京都各大府邸埋下眼线内应。公主府不是重点,只象征性地藏了五个人。可是这五人被一次清洗,还是很让人意外。
成欢正低头剥开一碟炒松子,闻言“哼”了一声。
到底心思机警不容小觑。
那日李棠去见仵作董园,房屋倒塌废墟火起,成欢得了消息忍不住去瞧。没瞧出热闹,倒被她警觉身边有将军府的眼线了。
什么皇后斥责什么内侍省换人,还不是她自己一手主导的吗?成欢可以确定,就连皇后的那封敕诫懿旨,都是李棠自己写的。
用皇后的手,除成欢的人,自己假装窝囊。
松子已经剥了小小的一堆,他没有吃,沉思良久道:“那些进公主府的人,查了没?”
将官似乎在等着这句话,闻言连忙回答:“有个叫倩儿的宫婢是德妃的人,有个叫闫武的护卫是燕王李城暮的人。”
作为成欢唯一带进京的亲信部下,将官知道成欢有多么想杀掉李城暮,也知道公主要查当年的旧案。如今李城暮等同是敌人,对敌人,当然要处处提防。
“哦?”成欢拖着声音抬头,目光落在外面浓浓的夜色里,惊讶道,“有意思。”
“大人,”将官垂头问:“是否把内情告诉公主殿下,好让她提防?”
“不用。”成欢立刻挥手,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官更加不解地退后。
真是好奇怪。
将军花那么多钱养着公主,养着她的男人们,还以为他这般纵容是因为喜爱。
以为他会保护会担忧,没想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将官心中腹诽,为棠公主暗暗担忧。
这一夜的公主府不太平静。
白日里皇后亲自下诏训斥,又以“轮值替换”的借口赶走三十多人,到了夜间,内侍宫婢多忐忑担忧,害怕有一日自己也被赶走。但门客不受内侍省管束,该走的,连夜便打包行李,第二日一早仓皇离开。
他们大多是酒囊饭袋之徒,前些日子在这里混吃等死,以为端起了长期饭碗。结果乍一听见中宫懿旨,惊惶间发现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一次是皇后,万一有一日皇帝恼了,就不是跪地听训,而是脑袋搬家。
阿萝站在角门处,替公主殿下送别离开的门客。
“请转告殿下,鄙人旧疾复发恐难以担当重任。”一个瘦弱的蓝衣书生拱手道。
阿萝笑眯眯点头,心里计算着每月少花了三两银子。
“请转告殿下,鄙人家中母亲病重无人看顾,为孝道,不得不辞行。”一个胖乎乎的大汉拱手道。
阿萝笑吟吟点头。不错,省了十两银子。
“请转告殿下,鄙人家中母……父亲酒后摔倒,鄙人担忧,必须回去了。”一个神情疲惫的男人道。
阿萝皱了皱眉头,怎么借口都差不多,就不能承认自己没有真才实学吗?
等长长的队伍走尽了,阿萝的眉头皱得更深。她单手叉腰在公主府专门给门客辟出的院落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茅厕门口堵住了小和尚。
“小师傅怎么没有走?”阿萝问他。
小和尚合掌:“小僧没有父母挂怀,身体也没生病,故而未走。”
“可是你也很没用啊。”阿萝长叹一口气,“你说说,你来这里许久,都做了什么。”
连鸟都逮不住,有脸赖着不走,真是有损佛祖颜面。
小和尚眉眼含笑,立刻道:“昨夜小僧起夜,看到有黑衣人溜出墙头,小僧大喊捉贼引来护卫,阿萝姑娘听到了吗?”
阿萝怔愕摇头:“然后呢?”
小和尚叹气:“护卫说我眼花。”
气愤异常的阿萝抬脚就踢,小和尚跳开躲藏,阿萝的软底小靴子踢翻夜壶,尿骚味扑面而来。干呕过的她再抬头去找,却已经不见小和尚的身影。
“算你跑得快!看下次本姑娘不把你拉出去!”
阿萝除了撂狠话,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这一日清晨,起床的李棠走进前殿把宫婢屏退,打开花架下的暗格,发现那里面放着的验尸单被人动过了。
昨夜倩儿帮她卸下妆饰时,李棠特意把一片花钿粘在倩儿衣袖上。等倩儿离去后发现那花钿,立刻走回寝殿,迈进殿门的时候,李棠恰好打开暗格。
一切都刚刚好。
花盆已经移开,暗格被倩儿看了个通透明白。
等倩儿离开,李棠把誊抄的验尸单稍作修改,放进暗格。
为了方便倩儿的同伙来偷,李棠更是以受不了脚步惊扰为由,把在外巡逻的护卫调派得远了些。
果然,他们来了。
这个局是李棠为德妃,为李城暮布下的。
那时西域马蛮横冲撞酿成惊马事故后,李棠进宫看望母后,得知原本应该安心养病的母亲,竟然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并且郁郁难安。
母亲有常年的心疾,抑郁的情绪对她来说如同毒药。
李棠那时就知道,中宫内有德妃的人。
德妃觊觎中宫之位已经很久,盼着母后病死也已经很久,她调派些心腹在母亲身边探听消息,原本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李棠希望等有一日德妃知道她可以将计就计之时,也不要太惊讶。
她希望倩儿已经把验尸单的内容传出去,传给德妃,传给李城暮。
她希望李城暮会担忧,会惊慌,会露出马脚。
师父说过打草惊蛇会惹祸上身,但也说过,舍身成仁,才有可能后发制人。
倩儿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可以查出公主府的暗格,就可以看到密信,但是她很意外密信上写着的东西是验尸记录。有些忐忑地,她把那记录的内容写下来,传给同伙闫武。
闫武觉得事关重大,连夜翻墙出去送信。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城暮就见到了那张长长的字条。
他呆怔在空旷的王府大殿内,寒气从脚尖直冲头顶,如同冰霜把他裹挟,一动不能动。
很快,他知道李棠去找过那傻子仵作,知道仵作的房子塌落,父子俱被烧死。
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当年偷摸穿着宫婢的衣裳出门玩耍嬉闹的小孩子,长大后窝囊得废物般的妹妹,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段。
不,还来得及。
只要那些知情人,全部可以闭上嘴。
“来人!”李城暮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