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很快,成欢的速度更快,他上前一步抽刀抬手,一刀斩落飞向他面门的箭。下一步,他该放慢速度,任第二支羽箭刺中李棠。
可在这要命的一瞬间。
记忆中雪白的画面滚过,年幼的阿梨站在雪地里,清澈的眼睛洼着泪水:“这只鸟快死了,你们能救救它吗?”
这回忆的画面和他下意识的动作一起出现,不等成欢反应过来,手中的刀已经去拦那支羽箭。
可是——
“啪”地一声,斜刺里另外一根箭射来,把刺向李棠的箭矢拦腰折断。断掉的箭头带着余力歪斜着向前,再跌入李棠脚下的泥土中。
而拦截刺杀的箭矢继续向前,直到深深钉入腐烂的木头。
成欢惊诧间汗毛倒竖。
好快的箭!
可以拦截,必然是看准了对方出箭的时机,又能凭借经验判断箭矢路径,接着还需要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好锋利的箭!
弓弩射出的飞矢力道极大,能用一箭之力折断,说明对方不仅有奇巧的硬弓,还有力量,更久经沙场,不是寻常护卫。
是谁?
李棠也转过身来,她神情里却没有惊讶,只是冷眼看着那段刺客埋伏的围墙。只听得“噗通”“唉哟”几声沉闷的喊叫,显然有人跌落,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围墙后道:“公主殿下,是个男人,他服毒自尽了。”
成欢又看向李棠。
那样好的身手,竟然是她的人。
她说自己千金买马骨,她做到了。做到,而且用了,即便是自己陪在身边,她也用了她自己的人手保护。
是不信任吗?
不信任,且不需要他保护。
一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成欢心中翻腾。
李棠的视线已经收回,淡淡道:“抬去京兆府报官,把他的弓弩和箭矢一起带去,人死了,物件也会说话。”
围墙后面的男人应声,不等成欢的护卫靠近,便带着刺客的尸体迅速消失在行宫外。
自始至终,那个人没有露面。
他不光是一名护卫,还是暗卫,是只听命主人,永远悄无声息保护主人的暗卫。
成欢轻轻吐出一口气。
或许他对李棠还是轻视了,她不仅仅让他提防,更该让他忌惮。
那么,或许,要查证李城暮的旧案难如登天,这女人也能够做到。
成欢目光沉沉,看着李棠素色的身影已经缓缓向前。凌乱的杂草拂过她的裙角,白色的粉蝶飘忽间从她身后经过,她的步伐那么沉稳,丝毫不像一个刚刚劫后余生的人。
只是,在成欢心中镇定异常的李棠,回到公主府捧起茶盏时,手却抖得弄洒茶水湿了衣襟。
是谁,要成欢死,也要她死?
君山银针金黄色的茶芽浮浮沉沉,白毛茸然,茶香清高。李棠把茶盏放下,轻轻揉着额头。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大婚的嫁妆。和这一世一样,婚礼定在十月十九,她纠结是应该多准备秋装还是冬装,丝毫不知危险为何物。
是什么的改变,让她会遇到刺客呢?
或许,是因为她不是嫁给赵舍,而是成欢。
她和成欢知道,这桩婚姻是利益交换,可外人不这么想。在他们心中,成欢因为迎娶公主做了驸马都尉,虽然暂时失去四道节度使大权,但毕竟成了皇亲国戚。
但也许,对方的目标是李棠。毕竟在此之前,李棠的母后朝中无人,她不足两岁的弟弟虽为嫡子,却几乎没有继位可能。但如今有了西部行军大总管成欢,一切都不同了。
十万兵马虽驻扎在朔方,却可威慑朝廷。
他们假装自己是病猫,对方却看他们如猛虎。
那便不必再装,就让你们尝尝猛虎的利牙可以咬多深!
“浊光回来了吗?”李棠清声道。
阿萝闻声立刻上前回禀:“比殿下晚回来一个时辰,奴婢见他箭筒里少了一支箭。”
今日李棠陪成欢出去,安排了才进府不久的护卫浊光暗中保护。李棠不让阿萝跟着,但阿萝心思细。她那一句话的意思除了禀报浊光的行踪,还是在问:既然用了箭,是不是出事了?
李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顺便把周怀瑾叫来。”
阿萝应声连忙去了。
浊光是前日才到的,他说自己原来是江湖死士,可后来主人死了,便只能另谋新主效命。他说得很清楚,只认钱。
虽然浊光当时赤手空拳打倒了公主府除小和尚外的所有护卫,但阿萝觉得这样的人随时有背叛的可能,故而叫他另谋高就。但李棠说,有些事不需要忠诚的人做,能耐也很重要。
所以浊光留下来,李棠赏了他一个院子,因为吃不惯京都的饭菜,李棠任他自己去东市选了厨子买进府。他不喝酒不说话,神情木讷冰冷,阿萝说他形同鬼魅。
但李棠不介意这些。
因为她的不介意,今日才能勉强逃生。
但周怀瑾就不一样了,他是谋士,他最大的特点却不是聪明,而是朋友多。
他七日前来公主府自荐为门客,阿萝问他有什么能耐,他说熟人多。当时阿萝笑得前仰后合,还没笑完,给公主府送菜的菜贩看着周怀瑾意外地张嘴,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萝收了笑,从公主府刚刚出来的礼部官员也停下脚,说怎么这么巧,问什么时候再跟周怀瑾去喝一杯。
阿萝这才发现,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朝中大员,周怀瑾总能扯出什么关系认识什么人,对方也总能给他几分薄面。
她回禀李棠,果然,李棠说这也是能耐,便留下吧。
留下就留下,如今阿萝已经不怕花钱。反正隔上几日就去成欢那里要一笔银子过来,花完了再要,不必心疼。
公主殿下的这个夫婿虽然脾气大有些吓人,但好在钱多,跟聚宝盆似的。
阿萝很满意。
周怀瑾三十来岁,模样周正没什么特点,但脸上总带着笑。那笑如春风化雨,让人看着舒心自在。
听了李棠的要求,他眯眼笑着,似乎完全不用思考,便脱口而出道:“刑部案卷司在皇城里,跟吏部、户部、太医院什么的距离都不远。那里管案卷的小吏,跟鄙人熟悉。若想不惊动别人拿到案卷,鄙人可以托他誊录一份。”
李棠摇头:“不要誊抄的,我要原稿。”
所谓蛛丝马迹,不光在案发现场,也会在笔者书写中出现。誊抄的只有字没有意,恐怕会漏掉什么。
周怀瑾点头去了,隔了两个时辰回来,告诉李棠:“刑部搜检严格,若誊录可以写在薄纸上夹进衣服带出。但如果把原案卷拿出,恐怕得咱们的人亲自去跑一趟。”
也就是说,得去一个从刑部案卷库房溜达一圈出来,没人敢搜身的。
“本宫亲自去一趟。”李棠起身。
要查当年钧哥溺水身亡的案子,必须要看当年的案卷。为了给钧哥伸冤,跑一趟又算什么。
找了个借口,李棠在刑部官员的陪同下溜达了一圈。周怀瑾认识的那名小吏很聪明,趁着上司不注意,便把案卷递进李棠手中。那案卷极厚重,李棠勉强塞进袖袋。
等出了刑部大门路过太医院,她觉得衣袖沉重步履难行,过不了多久便到马车边了,于是小心抽出案卷抱在怀里。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靠近。
李棠心中微凛随意掏出一方手帕包裹案卷,便听到身后有人道:“棠妹怎么有空来皇城?”
是三皇子,燕王李城暮。
李棠心中吃了一惊,一边责备自己大意,一边微笑着回身站定。
“兄长。”她轻轻屈膝施礼。
李城暮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抱过她怀里被靛青色手帕包裹的案卷,温声道:“抱的什么这么重?棠妹你是大夏的公主,怎么自己来做这种粗活?公主府的仆役宫婢不想活了吗?走,兄长陪你回去,定要狠狠罚他们一回。”
他这么说着,就要解开帕子看里面的东西。
李棠的脸瞬间发白,冷汗噌地窜上脊背打湿亵衣,她慌忙开口道:“别!”
原本只有些犹疑的李城暮,眸子中顿时划过一道戒备的光。
是什么,让她有些惊慌?
是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吗?
“是医案。”李棠开口。
如今正好在太医院门口,说是医案,只是情急之下的掩饰。
可接下来该怎么解释……
她面上不显,却心急如焚。
正此时,另外一个声音道:“拿来了啊?这就是太医院攒了十多年的……那毛病的医案?”
李棠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笑着转身对声音的来处道:“成将军,这便是了。如今你来,也不必劳烦我兄长抱着。还挺沉的。”
突然出现的成欢已经从李城暮手里半夺半取地拿走案卷,眯眼点了点头道:“那便回去吧,还等着查证诊治呢。”
“等一下。”李城暮仍然在笑着,却挪步挡在他们面前,“是谁病了?什么病?不要让为兄跟着操心。”
谁病了,什么病……
李棠的手指紧张地捏着裙角,停顿一瞬,接着抬头,她脸上惨白不见,却带着些娇羞和微微的嫌弃。
“是成将军,”她斜睨成欢道,“他不熟悉太医院的人,这病私隐,也不方便过来问。我就……自己跑过来,把医案调走,给他府里的医官参详。”
成欢刚从朔方回来不久,的确不熟悉太医院的人。
医案是记录同样病症诊脉记录、发病体征、治疗方案的案卷,若生了疑难杂症,的确有参详的价值。
可是,什么病症能让大权在握的将军委托公主调取医案,却不亲自来太医院就诊呢?
李城暮眼中一半疑惑一半警惕,直到他看见李棠的脸更红了些,头垂得更低道:“那病,是关于子嗣的。”
关于子嗣……
李城暮目瞪口呆。
虽然大夏民风开化,订婚男女提前品尝禁果者也不少,但堂堂公主和大将军……大将军还……不行……
李城暮真后悔自己多嘴,后悔自己今天出门,不,他后悔自己今天早上睡醒过来。如今可好,他像是生吞了一整颗没剥皮的熟鸡蛋,似有什么梗在喉咙中,下不去上不来,直憋得满脸通红。
“这个,”李城暮看向脸皮如城墙般厚,一点都没有红,更没有半分窘迫的成欢道,“我府里有些补品,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开,而他身后,李棠和成欢一起进入公主府的马车。刚刚坐好,成欢便牵住李棠的衣袖道:“你说……我不行?”
他距离她那么近,近得李棠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炙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