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过了好些年,却仍然历历在目。
那个冬天特别冷,父皇照旧带亲眷住在温泉行宫将养身子。她讨厌这里炙热的水,经常偷溜出去找朋友嬉闹。
从小到大,她只有一个朋友,便是温泉行宫属官的儿子崔青桐。
那天她照例要翻墙出去,却被兄长逮个正着。钧哥坐在小亭里,手中握着厚厚的书卷,没有抬头,却扬声道:“溜去哪里?”
李棠只好停脚,揪紧特地换上的宫婢衣裳道:“我有个朋友,就在隔壁。”
钧哥这才抬头。他俊朗的眉目中有浓浓的温情,看着李棠道:“朋友贵在以诚相交,你假扮宫女见他,坦诚吗?”
李棠见他不恼,小步快走逃开,口中道:“本姑娘诚着呢。”
身后传来钧哥无奈地叹息的笑。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兄长。
傍晚李棠从外面回来时,兄长已经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就在如今李棠倚坐着的木台上,母后不顾六宫之主的威仪尊严,伏在他身上大声恸哭,任谁都劝不走。
李棠一步步上前,兄长的脸被一块青色的布帛盖着,她跪地掀开确认,然后惊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手不释卷的兄长会突然到偏远的宫殿泡热泉。
就如同她现在不明白,为什么成欢咬定是李城暮背弃人伦残害兄长。
听到李棠的诘问,成欢森然笑道:“我是谁,我自然是你的未婚夫婿,是西部行军大总管。”
李棠摇头:“西部行军大总管和本宫兄长并无交集,怎么会亲自着手调查先兄死亡的事?”
她的声音凉凉的,带着思维敏捷不易被欺骗的冷静。
秋日的风卷着树叶落在李棠膝前,它们金黄而又破碎,渐渐汇聚成小小的漩涡,贴着她停下来。李棠盯着这小小的漩涡,如同得到了某种抚慰。
她缓缓起身,拂落衣襟上的尘土,静静看着成欢。
追来的宫婢护卫不敢靠近,恭肃地站在斑驳的墙面后,距离远得就算他们大声喊叫,也完全不怕被听了去。
但成欢的声音却不大。
“我不是为了他,”他低头和李棠平视,深潭般看不出情绪的眼眸中似有痛苦,“六年前我还没有承袭旌节,跟着父亲打仗,父亲军中有一个兵,曾在金兵的埋伏中救过我的性命。我杀李城暮,是要为他报仇。”
一个兵……
青桐的哥哥崔青烨的确去了北地当兵,就在七年前。
李棠瞳孔急缩上前一步,紧张的手指抬起又落下,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开口:“那个兵,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
有时候描述别人容易,描述起自己的长相,却不太好说清楚。
“很瘦,”成欢开口道,“却聪明,脑子里似乎装着几万字的兵书,却从不按兵书行事。”
崔青烨从小便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他的父亲是拿兵书教他认字的。
李棠的手指紧紧扣在手心,指甲几乎折断。在入肉的疼痛里,她咬牙道:“他脸上有一颗痣,在左边,还是右边?”
这道题是为了迷惑成欢。
庆安三年,二皇子李城钧溺死在温泉行宫,温泉属官一家获罪被杀,而属官的长子崔青烨早在这之前便去了北地驻守,虽在北地,却难逃一死。
可这些信息只要打听一下便能知道,更何况成欢在京都遍布探听消息的爪牙,所以李棠需要弄清楚成欢到底是为了给青烨复仇,还是挑拨生事找了个借口顺便拉拢自己。
他诡谲狡诈,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是,成欢神情微怔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他脸上没有痣。”
他神情笃定,没有半分纠结,末了又道:“对了,他用左手吃饭。”
青烨脸上的确没有痣,而他只在独自用饭的时候才用左手吃饭,除非亲近的人,否则不会知道。
是崔青烨无疑。
李棠眉头微蹙立在长满苔藓的池岸。
在经历了这么多晦暗波折之后,在人生的这个路口,蓦然遇到故人的朋友,蓦然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这机缘让李棠禁不住抿唇垂头,任秋日的风穿过她宽大的裙裾,把她素净的衣衫拍在生出绿苔的木栏上,许久都没有动。
她在思考,在剧烈的感情波动中,强迫自己权衡利弊。
成欢静静地等着,等着她开口。
有人杀了你的亲哥哥,且嫁祸给你的朋友,那人让你没了哥哥又没了朋友,他不该死吗?
我为朋友报仇杀他,也顺便为你报了仇,你不该感谢我吗?
好,我杀的那个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你不感谢我可以,但你如果阻拦我,就是你不懂事了。
你不懂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成欢看着李棠,他心中笃定李棠会被他说服。这姑娘小时候心思单纯,虽然长大后似乎有些人格扭曲,但不会傻到不想报仇吧。
“成将军,”风停了,温泉行宫很安静,李棠抬头道,“让李城暮死于刺杀,我不同意。”
成欢面色微僵道:“是吗?”
李棠颔首看向歪斜塌落的宫殿,眼中有一抹冰冷:“李城暮若死于刺杀,他的尸身会被盛殓葬入皇陵,他的名字会被百姓传扬赞许忠勇,他的生母会被皇帝怜悯厚待,他的府邸被保留,儿子承袭爵位,或许有一日得到机会,登基为帝也不是不可能。”
成欢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这些他当然知道,只是他只要李城暮死,后面还有更多的盘算。
相比他的盘算,李棠说的这些不算什么。
“除了这些,”李棠忽然转身看向成欢,仙子般的面容里带着能窥见未来的通透,“若你的刺杀并没有成功,李城暮受惊之下会加快夺权的步伐。他会在父皇面前奏请削弱各地节度使的权力,会结党营私克扣地方粮饷军资,不出一年,各地节度使人人自危拥兵自重,而朝廷根本无力四处出兵平定叛乱。内部消耗之下,再过几年,大夏分崩离析再难强大。”
成欢有些意外。
这正是他能盘算到的。
“放心,我的刺杀不会失败。”他笃定道。
怎么不会,前世时便失败了啊。
李棠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蠢货。
而且前世时,你自己一年后也死了。
面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李棠决定态度好一些。
“好,假定你刺杀成功,”李棠唇角含笑道,“李城暮死了,朝中半数都是他的拥趸,德妃的家人身居高位,他们会怎样?”她自问自答道:“他们将再无顾虑,会清除异己把持朝政,会把李城暮的死扯到皇后身上要求皇帝废后,会软禁皇帝最后一个嫡出的儿子,要不了多久皇帝病怏怏吃错丹药死了,李城暮的儿子继位,到最后仍然是大夏倾覆的场面,差不了多少。”
成欢猛然睁大了眼。
这女人……
这正是他要的结果,他要的混乱,他要的分崩离析。
他会趁着这分崩离析坐大,会把北地四道独立为国,会北击金人南抗吐蕃吃掉长江以北。
可这女人,她竟然知道一个小小的刺杀背后,会有什么结果。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的?
成欢深吸了一口气。
以为自己面前是一个菜包子,后来发现是剁肉的砍刀。以为仅仅是砍刀,却发现是能一窥真相的谋士。
他不怕砍刀,但若对方是谋士,对方便阻挡了他的路。
成欢的手莫名盖在刀柄上,冷冷地没有说话。
“成将军,”在凝滞的安静中,李棠清声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查清楚当年的案子,把李城暮下入大牢,顺便清一清朝野。”
“如果我不呢?”成欢低头看着她,有些难掩的杀机从他握刀的手中流露。
李棠唇角有抹笑:“那我必竭尽所能,阻止你。”
若在以前,成欢不会害怕她的阻止。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之后这女人会让他步步提防。
“一个月太久,”到最后,他妥协道,“你我成婚前一日,是最后期限。”
那便只有二十五天了。
“好。”李棠点头,接着向前一步准备离开。她错开一步时,四周没有异动,可成欢却忽然警觉起来。
那是在杀戮场滚打过十年的警觉,他靠这警觉一次次死里逃生。
几乎是下意识,成欢握刀看向李棠身后的围墙,那里有一蓬乱草,草中一块折射阳光的铁片。
那是弓弩的箭尖。
就在成欢发现埋伏的一瞬间,弓箭击出,十多支箭向着他和李棠飞出。
这是刺杀,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李棠死了,没人阻挡他的机会。
成欢拔出刀。
他可以只救自己,把李棠的死推给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