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冥想的神情在杨珺脸上浮现。
李宵圆看着他。
他长得跟师父一点都不像。
杨珺身材高大,肩膀厚实,五官俊朗器宇轩昂,周身隐隐流动王者之气,不像唐九郎那样时时笑着,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他牵着李宵圆的衣袖,似乎在仔细回想着什么,又因为想不起来而更添疑惑。
“你是……谁?”
终于,有些不甘地,杨珺问了出来。
李宵圆明白了。
师父的心虽然在他身上,但神识却并未在他身上。
她看了一眼杨珺的胸口。
那把从杨珺护卫马匹上得来的匕首,李宵圆特意磨了磨,很锋利。
如果就这么当胸一划取出这颗心脏带回去,不知道能不能用。
或者,师父为何选择杨珺,跟两百年后的天谴有关吗?
不能鲁莽,要先等等。
“我是魏县县令之女,族中排行第七。”她抽出衣袖退后施礼。
杨珺恍然大悟般向旁边看去,见唐九郎正神情含笑地看着他。
“是……”杨珺促狭道,“九郎的未婚妻?”
“正是。”唐九郎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李宵圆挡在他身后。
“七娘子懂些医术,这次魏县县令上山剿匪营救秦王殿下,七娘子也跟着上山,为殿下救治。”他解释道。
一句话道清原委。
杨珺向唐九郎身后看去。
那个女子正微微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室内光线黯淡,看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突然转身向屋外走去。
李七娘子,杨珺并不认得。
可为何,他心中这么多天以来连绵不断的疼痛渐渐减缓,似乎得到了某种抚慰,放下心来。
杨珺自幼亡母,十四岁便跟着父皇南征北战。战场凶险,朝堂更是步步杀机。他提防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兄姐妹。可眼前的女子莫名让人放松警惕,觉得她是可信赖的人。
觉得想要靠近。
“这样啊……”他收回视线轻轻笑道,“又被你救了一次,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中毒后清醒不久的杨珺还有些虚弱,脸色发白嘴唇却有些红。
唐九郎把他扶起来,端来茶盏送到他手中。
“很简单啊,早听说秦王殿下是洛州闺阁女子的梦中良人,不像我,只能跑去青楼寻欢作乐。所以殿下若真要报答什么的话,不要喜欢上李七娘子,这就够了。”
杨珺神情微僵,带着窘迫的笑抬头道:“怎么会?”
“下辈子,也不要喜欢。”唐九郎又添了一句。
他的声音不像是开玩笑,杨珺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想了想,点头道:“九郎放心,本王已有婚娶,也算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断不会无事生非,伤了咱们的兄弟情分。”
山风有些凉。
李宵圆静静坐在崖前一块巨石上,双手撑地,抬头看天。
身后飘来浓香,接着有脚步声响起。
她听出是谁,悬在崖边的腿荡了荡。
一只鸡腿被人用竹签穿着递过来,外焦里嫩,细细的盐巴撒在翻卷起来的外皮上,正缓缓融化。
李宵圆接过来啃了一口。
“好吃。”
唐九郎这才在她身边坐下。
“找到了要找的人,怎么反而不开心了呢?”
李宵圆大口咀嚼着嘴里的肉,又伸手接过唐九郎递过来的酒壶,热辣辣烫得喉咙和鼻头阵阵酸涩。
好吃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变好。
她摇头道:“他不记得我了。”
看杨珺的样子,的确不记得了。
唐九郎笑笑:“我听你唤他师父,可据我所知他平生第一次到徐州来。”
这倒是难解释得很,李宵圆转头看着唐九郎,把酒壶递给他。
“我会等他想起来。”
“然后呢?”
“然后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师父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这里,她要看看师父做什么。
山崖上静了静,秋日的风带来果实成熟的味道。从这里能看到对面的山上长着一棵柿子树,红艳艳的柿子在风中摇动。
李宵圆轻声道:“你知道吗?若想把自己的血肉淬炼得百毒不侵,很难。”
“是,”唐九郎看向她缠裹着的伤口,“很难。”
那一年她对师父说,药太苦,吃完夜里疼得想死。
可她依旧吃了,夜里战战兢兢等着那突如其来的疼痛,可是直到子时过去,李宵圆都只是觉得困倦想睡。
她以为师父的药失效了,跑去三清殿准备嘲笑师父,却发现他不在那里。
李宵圆找了很久,在三清殿下的密室,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的身下,六芒星中间画着一张阵符。
那是转移灾厄的术法。
师父把理应她来承受的疼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从那天起,不管多苦多疼,她都不说。
百炼成钢,若一切苦厄都由师父替她承受,她还能长出什么本事?
最后两年李宵圆和师父决裂,师父却依旧做了丸药让婢女送来。她没有再吃,可是每次看到,都不理解师父为什么对自己严苛中呵护备至,却又对大弘百姓残忍至此。
现在她仍旧不懂,她来找回师父的心,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要做什么,她便报答恩情。
“李宵圆,”静静坐了一会儿,唐九郎忽然道,“他是秦王杨珺,皇帝三子。”
李宵圆点头。
唐九郎又道:“他会回洛州去,你是女子,没有理由独自远行。”
随朝不如大弘开化,女子未出阁前是不能随便离家的。即便出阁,也要得到夫君的允许。
不过这对李宵圆来讲倒是不难,她若想动,可没人拦得住。
“离家就好了。”
“你有钱吗?”唐九郎看着她笑,一双眼睛闪着柔和的光。
“没有。”
“我有,故而你我可以同行。”
未出阁便和男人千里同行,这更过分吧?
唐九郎笑道:“所以我改主意了,不想与你退婚。”
不退婚,他便是她的未婚夫。和未婚夫一起出游,也算名正言顺。
李宵圆把吃完的鸡腿骨头丢进山谷,笑道:“你信不信,皇帝会召我去往京都。”
唐九郎脸上的笑微微僵住。
“因为我能解七时毒,当然也能解太后体内残毒。”
七时毒,正是杨珺此次所中之毒。
刚刚在屋内听到唐九郎唤杨珺秦王殿下,李宵圆便有些失神。
她出门来吹山风,仔细回忆史书上关于随朝的记载。
秦王杨珺,因聪敏纯孝,被随帝立为太子。可他只在太子位上待了不久,便因百姓不满暴政愤而反叛,被随帝派去平乱,继而兵败被杀。
李宵圆也想起来,随朝太后曾中七时毒,太医虽勉力制药解毒,却残存不少在体内。以至于太后夜夜疼痛,不得不靠阿芙蓉缓解。
这种药材容易使人成瘾,药量只能不断加大,最后不管吃多少,疼痛都得不到缓解。
随朝皇帝标榜自己孝顺,若听到杨珺中此毒得解,必会召李宵圆进京医治。
唐九郎闻言并无意外,他拱手笑道:“那便祝七娘子一切顺利。”
李宵圆回礼,又道:“我还未谢九郎君施救之恩。”
唐九郎只是看着她笑,目光中融融暖意。
魏县县令李嵩绅终于醒了。
主簿跟他讲起这一路上得胜回城,百姓夹道欢迎的场面,让李嵩绅不由得连连叹气。
怎么就晕过去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跳起来:“我女儿呢?七娘子回来了吗?”
“大人还未醒吧,”主簿因为去剿匪的路上崴了脚,一直待在县城,闻言疑惑道,“七娘子自然在府里。”
李嵩绅却冒出一身冷汗。
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女儿,锦衣玉食养大的闺阁小姐,竟然跑到山上,手持弓箭,射杀了一个山贼。
虽然救了他的命,却把他吓得半死。
这可如何得了!
李嵩绅正要去后宅寻李宵圆,却听到外面车马喧哗,秦王殿下在护卫的护送下回来了。
他大喜不已,立刻整理官帽出迎。
少不了寒暄几句。
李嵩绅七品县令,能够面见亲王,心中自然激动不已。
秦王殿下比想象中更温和,只是待屋内只剩下他二人,秦王杨珺忽然道:“李大人,本王,想问你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