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坐车比翻墙省力多了,更何况李宵圆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马车就停在醉风楼外,驾车的车夫早已被官差吵醒,见唐九郎带着一名用细纱遮挡面容的女子出来,微怔之下放好脚凳,等着他二人上车。
车厢里面舒适却并不华丽,倒跟唐九郎的衣着打扮格格不入。
两人相对而坐,车内灯烛燃起,摇晃间二人各揣心事,静默了一刻。
“马车会从主街经过,娘子在大柳树附近下车,步行穿过两条巷子就到家。”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唐九郎开口道。
这是为了避嫌,以免马车经过李府时被有心人发现。
李宵圆低头抿唇,忽然抬头道:“今夜官差口中所谓的钦犯,便是那位接你的人。他的身份需要保密,对吗?”
车厢后面,因男女大防远远坐着的唐九郎猛然抬头。
对面的女子十五六岁,即便是坐在车厢中,她也脊背挺直,并不因为马车的摇晃而有半点失仪。
因为行事作风的特别,他直到此时才认真看她的脸。
明亮的烛光照亮她的额头,让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颤抖的暗影;她白皙的脸庞如明月般皎洁,腮边一抹斜红;眼睛微圆而大,漆黑的瞳孔中星星点点亮光,如同倒映整个世界;挺直而又小巧的鼻梁为绝色的脸平添几分倔强,让人过目不忘却又不敢亵渎。
伴随着这一声问询,她的美里忽然出现摄人心魄的气息,似乎她不是生在县令内宅,而是长在宫廷内院。
她踩过雕刻玄武的青石,见过一言九鼎的天子,把玩过铭刻符文的玉玺,读过厚重晦涩的诗文。
这一瞬间,唐九郎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倾城绝色而又七窍玲珑,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未婚妻吗?
自李七娘子及笄礼被人看到,她便成了徐州那些酸腐秀才笔下常常提起的闺阁翘楚。
但他们只提及她的美,却从来不知道,她勇敢而又不鲁莽,聪敏而又知进退。
或许她一切乖张的行径,都是因为有特别的原因。
一念至此,唐九郎的视线勉强从李宵圆脸上挪开,垂头道:“不知娘子何意。”
李宵圆笑了笑。
“接你回去是为了辞行,故而唐九郎你会在醉风楼为他设宴饯行。而他深夜离去是为避祸,你留宿楼内燃烛等待,是为引来官差。他身份保密故而你不能告诉我,对吗?”
唐九郎神情不变,头脑中却轰然一声。
李七娘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聪明。
“我为找他而来,对他并无恶意。今日在府里,我一开始是把你当作他,才有那样的举止。”
李宵圆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拍了拍,声音悦耳。
唐九郎渐渐觉得喉中干涩。
推倒屏风按着他的胸,是为寻找杨珺?
他还记得她那时候的眼神,惊喜而又难过,心痛而又依恋。那眼神让他一时间没有挥开她的手,呆傻地站着,直到她摇头说不是。
而当她确认自己不是他,整张脸上便都是掩饰不住的伤心失望。
是了,她的确是在找人。
“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匪夷所思。”李宵圆继续道。
“不,”微蹙眉头似乎在沉沉思索的唐九郎忽然开口道,“我相信你是在找人。”
只不过找人的方式很奇怪。
李宵圆轻轻吐出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沉,显得她的脖颈更为细长。
“还有,”她索性说得更明白些,“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只能通过他心脏跳动的速度,来确认是他。”
原来是这样。
唐九郎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心脏的跳动速度,和脉搏速度是一样的。下一次,七娘子可以试一试探查脉象。”
“你信我?”李宵圆一时有些意外,她说话间身体前倾,露出兴奋的神情。
“我信你。”唐九郎点头。
“那你信不信,你的朋友此时在城外官道,或许已经死于非命?”
唐九郎猛然起身,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宵圆。
李宵圆说,她耳力好。
搜捕钦犯的将官离开时,在墙外回答下属的话。
“咱们不过是做做样子,以免朝廷把这事儿栽赃到大人身上。对付他的另有其人,户布山的山贼早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看来徐州知府大动干戈来县城搜捕钦犯,不过是为了昭告天下他没有捉住。等这钦犯死在山贼手里,便可以把自己撇干净。
那这钦犯到底是钦犯,还是不敢惹的仇敌,可就不好说了。
李宵圆坐在马车中,马车的速度太快,她不得不抓紧车厢,以免被甩出去。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城外,而是说动唐九郎,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她连城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也没有马车。
幸好唐九郎信了。
他不光相信,还把惊慌失措的车夫推下去,亲自驾车出城。
城门守卫只确认了唐九郎的身份便立刻放行,因为太快,马车上悬挂的四盏灯笼纷纷熄灭。唐九郎左手举火右手控缰,立在车前。衣袂翻飞果断森然,犹如要迎战万军的将军。
李宵圆静静坐着,仔细听。
听车轮碾压地面之外,其他的声音。
“停下!”她忽然大声喊道。
手腕上的酥麻跟她的声音一起到来,铃声叮咚,被淹没在风中。
师父……
“那边。”她指向官道旁的小路。
忽然铃声停止,酥麻感也随之不见。
李宵圆等不及马车停稳,便一跃而下。
前面小路上隐约有落在地上的火把灯笼,再往前,是身穿护卫服饰倒在地上的男人,更前面一点,倾倒的马车上扎满箭矢。
“救……”车辕旁边,听到动静的一个男人张开嘴。
“救命,有山贼。”
“你们的主子呢?”唐九郎俯身按住他肚腹的伤口,厉声问。
“山贼……刚走。”
唐九郎抬起头正要问李宵圆可否听到什么动静,便见她跃上道旁一匹黑马,向前奔去。
因为穿着衣裙,她侧骑在马上。
虽然侧骑,速度却并不慢,而且控缰的手臂充满力量,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练出来的身段巧技。
唐九郎纵马飞奔拦在她面前。
道路狭窄,李宵圆无法避开。
“让开!”她沉声道。
“你要去送死吗?”唐九郎的声音同样很凌厉。
“他有危险,”李宵圆道,“一命换一命又如何?”
火把下唐九郎神情变换,开口道:“户布山匪徒数百易守难攻,你就算死了,也救不回他。”
李宵圆看了他一眼。
不是的。
她可以救。
她是师父教过的徒弟,是大弘朝许许多多师父的徒弟。他们教她骑马打仗、星相术法,教她治病救人、机括军械,他们传道授业孜孜不倦,而她李宵圆,也学得夙兴夜寐从不懈怠。
她学了那么多,或许就是为了在这一天,救下那个为了大弘朝舍身死去的男人。
他的身体还冰凉地躺在丹凤门外,还等着她呢。
李宵圆从马身褡裢中摸出一把匕首。
“让开!”她又道。凌厉的眼神中有神挡杀神的光芒。
唐九郎依旧未动。
有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李宵圆的手,握得紧实有力,阻止了她的动作。李宵圆低下头,见那只手被白帛包裹,感受到那温热中的潮湿。
那是他流血的手,为救她而流血的手。
“七娘子,”他开口道,“你信我。”
你信我。
我信你那么多。
你信我一次。
“剿匪是朝廷的事,”唐九郎说道,“他们把杨珺抓走,是有大图谋。一时半会儿他是死不了的,不要打草惊蛇。明日请县令大人来剿匪,便可救出他。”
县令大人,正是七娘子的父亲。
李宵圆握紧匕首的手松了松,唐九郎却依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一时情急做出什么事。
“还有未死的护卫,我会抬他回去报官。”唐九郎又道。
李宵圆这才点头。
“好。”她说道。
“你的手……”她欲言又止。
唐九郎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他慌忙收回手,却未留意因为长久握缰又阻止李宵圆,他手上的白帛已经松脱,鲜血成串流淌下来。
手心猛然一疼,唐九郎低头,见李宵圆已经扯开染红的白帛,解下束发丝带,为他缠裹伤口。
“回去后用放凉的开水冲洗干净,涂金疮药,天气不冷,血凝后就不要缠裹,短则十天,就长好了。”
她的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激动,虽然神情中仍有焦灼,动作却有条不紊。
“好……”唐九郎应着声,感觉到她绑扎中手指轻轻在他腕处停留。她的体温有点凉,肌肤细腻。
“他叫杨珺啊。”李宵圆绑扎好手,轻轻叹口气道。
她会记牢这个名字,永不忘记。
“是,”唐九郎道,“你这么找他,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陈述。
“你宁肯为他去死,却不知道他的长相。”
他像是在唏嘘,又像是在感慨。
“李宵圆。”唐九郎忽然直呼她的闺名。
他们是交换过庚帖的人,自然知道她的闺名。但是如今未婚娶,为礼仪故,平时都应该以九郎君和七娘子相称。
“嗯?”李宵圆有些怔怔。
两百年以后,天下只有一个人敢直呼她的姓名,现在果然不一样了。
唐九郎道:“我会去救杨珺。”
“我信你,”李宵圆道,“‘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你自然会去救他。”
“李宵圆,”唐九郎又唤了一声,像是要再三确认着什么,“你,是不是心悦于他,想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