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微弱,唐九郎在酒香四溢的房间里斜斜站着。他身上披一件织银丝对襟亵衣,敞开的领口露出光滑结实的前胸,右手持杯左手握壶,看起来喝醉了。
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李宵圆忍不住再把他细看一遍,接着才摇头道:“今日和你一起宴饮的那个人呢?”
唐九郎好看的嘴巴微微张开,仰头饮下一杯酒,向她走近两步。
“怎么,你要摸他?”
李宵圆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要摸,不然怎么知道师父的心有没有在他身上呢?
“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李宵圆认真道。
徐州距离都城还蛮远的,赶紧挖了心回去,趁热乎给师父装上。
不,还是干脆把那人绑走。
她是大弘朝的公主,虽然暂时没有带上身份文牒,但因为考课过各州府官员,认得不少上官。只需要去徐州府走一趟,文牒便可以办下来,即刻回京。
想到此处,李宵圆忍不住笑了。
唐九郎的眼睛睁大,在这么一瞬间,觉得似乎有春日暖风灌入衣袖,鼓囊囊抚着胸腹,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面前的女孩子个子不高,身穿素白窄袖短襦,墨绿长裙高系,长帛斜斜裹着肩膀。许是为了翻墙方便,浅绿长帛在肩下系紧,半遮半掩着细嫩的脖颈,风雅而又娇俏。
这一身装扮已经比寻常女子泼辣有趣,偏偏说出来的话更是直截了当好玩得很。唐九郎忽然有些怀疑,这根本不是传言中的大家闺秀李七娘吧。
这样夜里偷溜出来跑进妓院的女子,会因为嫌弃未婚夫婿风流而投河?
唐九郎心想,她或许是妒忌未婚夫婿可以随便逛妓院所以投河。
自己要娶的七娘子,原来是这样的女子啊。
这要是娶进门,会把公婆气死吧。
唐九郎唇角含笑又走近李宵圆一步,笑笑道:“他不在这里,你听,他走了。”
李宵圆果然退后一步靠在窗棂上仔细听了听。
她的耳力是专门训练过的,可以分辨最细微的声音。
果然,有脚步声在醉风楼四周响起。十二人,男,前脚掌轻,后脚掌虚放不落地。衣襟的摩擦声也小,应该是特意穿了夜行的衣裳。
是师父的人吗?要去哪里?
她努力辨别着,却听到那些人停了下来,接着“咔嚓”一声。
这声音……
有些熟悉,类似弓弩上弦。但大弘朝的弓弩她全部熟悉,每一种,都比这个声音更轻更小。这更像是一种简陋的机括,这是……
她偏过头。
“嗖——”
不好!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唐九郎忽然伸出手拉过李宵圆,转身向前越过几案跳上床榻。而他们身后,数十支短箭破窗而入,“笃笃笃”钉在椅子、屏风、廊柱之上,劲力之大甚至劈开一架古琴。
箭尽而停。
“有人密报醉风楼私藏朝廷钦犯,徐州官差清查,尔等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冷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醉风楼上下立刻乱成一团。
破门而入的官差惊醒了睡梦中的男女,混乱的尖叫声中,有人拿出银子避祸,也有人不得不自报家门证明身份,受伤的哭喊却不敢抱怨,姑娘们躲藏着从官差怀里逃走。
“幸亏走了。”唐九郎慢条斯理地松开李宵圆的手,又转身问她,“外面有很多男人,你?”
他的手在胸口按了按。
李宵圆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唐九郎忽然跳下床榻,落下丝帛帐幔把李宵圆推倒在床上,双人锦被兜头盖去,严严实实。
“你藏一藏吧,你不在乎,别人可不一样。”
最起码她那个县令爹爹若是知道她夜里钻进妓院,会羞愤难当晕死过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唐九郎向前几步,肩膀上亵衣滑落只留下亵裤,大喊起来。
“你们谁呀?你们知不知道我唐九郎住在这里?深更半夜要吓死我吗?你们知不知道这么吓人的后果?”
李宵圆透过帐幔缝隙向外看去,刚刚还神情自若的唐九郎忽然像换了一个人。衣服也不穿了脸也不要了,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一副胆小泼皮的模样。
为首的男人身穿有些奇怪的武官服饰,眯着眼看了看唐九郎。
“本参军不知道你是谁。更何况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若是窝藏朝廷钦犯,就算祖上是三品大员,也救不了你!”
听说唐九郎的祖父曾经位居兵部尚书,尚书官居三品,这意思不言自明。
“搜吧搜吧!”唐九郎索性靠着床榻坐下来,“明日我定要你们好看!”
官差这才进屋,翻箱倒柜一通乱找,末了禀告说没有。
那参军倒没有动,这一趟一无所获,他脸上却看不到恼怒。他只是迈步过来,停在床榻前。
一只手里握着匕首,把帐幔挑开。
锦被下躺着个人,娇小的轮廓一看便是女子。
他们在外搜索时,已经说过朝廷钦犯是男人。如今见是女人,该退去才是。可参军却歪头笑了。
“娘子好性情,吵成这样都没有醒。”
唐九郎哼了一声:“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名头,谁能受得住我啊,累了一晚,早睡死了。”
参军露出了然的笑,却又站上前一步。
“不就是个女人,”他温声道,“这样,明日本参军请九郎君去州府转转,那里有更好的小娘子。腰肢柔软肌肤雪白,保证九郎喜欢。”
“我就要这一个。”唐九郎转过身来,抬手去挡参军手中的匕首。
可惜已经来不及。
猝不及防间,那参军一刀向锦被里的人刺去。
李宵圆早就察觉到不对。
参军靠近时双脚下沉紧踩地面,那是在蓄力。他的胳膊看起来有些短,那是肌肉紧张的缘故。
李宵圆并不害怕,她的手紧抓着锦被两侧,可以迅速扬起卷裹匕首,接着翻身跃起一把扭断参军的脖子。
她等着,匕首贴近的距离还不够。
她学的是一击毙命,可以在生死攸关之时心沉如水。
可那匕首并未到达,参军的手停下,轻轻“咦”了一声。
李宵圆透过锦被边缘的细纱向上看去,正见到有一滴东西落下来。
“啪”地一声渗透锦纱,落在李宵圆脸上。
温热,微腥,那是一滴血。
血滴逐渐连成一串,稍稍偏斜,更多的落在床缘。
“疼,疼疼!”唐九郎大呼小叫起来,但他的手却依旧紧紧握着锋利的刀刃,没有离开。
“没想到九郎你是怜香惜玉之人。”参军松开手退后,唐九郎忙不迭把那只匕首甩出去。
“都说了我只要这一个。”他咬牙哆嗦,似乎难以忍受丁点皮肉之伤。
三品大员即便卸任,依旧有觐见呈奏之权。已经见了血,再僵持下去就不合适了。再说那个朝廷钦犯是个男人,不如留几分薄面给唐九郎。
参军这么想着便退后一步。
“如此,得罪了。”
他说着收起兵刃挥手,一群人乱糟糟出去,迅速没了影。
等李宵圆掀开锦被出来,屋门已经关上,唐九郎正在用丝帛包裹伤口。
“不必道谢,”他没有抬头,淡淡道,“你我尚未解除婚约,你若死了,县令老爷必然栽赃在我头上。我这是保命,不是救你。”
他缠裹伤口的手法很熟练,即便是单手,也迅速打了个结。血尚未止住,手心浸出湿润的红。
李宵圆抬手整理好衣襟头发,对他屈膝施礼。
“师父说过,要论迹不论心,不管你是为了保命还是其他,多谢你。”
唐九郎卷起衣袖的手停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人人都愿意做施恩者,受恩则忐忑不安甚至心生龃龉。这娘子倒是潇洒率真。
长得好看,说话也甜,就是行止有些失常。
李宵圆又道:“徐州知府申泰安,纵容下属深夜扰民行凶,必会有御史闻风而奏。”
唐九郎神情微怔再次看她。
李宵圆继续道:“我大弘朝女帝嫉恶如仇赏罚分明,必然会层层严查,到时候这个参军大人也难逃法网,如此,才可还徐州百姓安宁。”
唐九郎皱起眉头似在思索。
李宵圆颔首:“也不知道在抓什么朝廷钦犯,都城长安早就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偶有斗殴的,五城兵马司各部抢着去,唯恐没活儿干。”
唐九郎抬起手制止了她。
“七娘子,”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徐州知府名叫郑侩,朝廷如今没有女皇帝,天家姓杨,都城在洛州。还有,大弘朝是什么?”
李宵圆目瞪口呆。
耳边隆隆,响起方丈大师的话。
——“你师父的心不在此处,在三千婆娑世界的某处,在思无涯时间的某处。”
这是哪里?
怪不得参军的武服很奇怪,怪不得官差用的弩弓声音不对,怪不得……
她看着唐九郎。
怪不得没听说过有姓唐的兵部尚书。
唐九郎正色道:“我朝大随,烦请娘子记得。”
这是知书达理的大家之女?县令大人怎么教女儿的?用话本子吗?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集精灵古怪和可爱率真于一身呢?
这呆傻到此为止吧。
“那个……”李宵圆怔怔半刻,忽然问道,“这是哪一年?”
得了,还可以更傻。
“安化十二年。”唐九郎脱口而出。
安化十二年,大随朝。
李宵圆深吸一口气,神情古怪地摇了摇头。
早知道大师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
安化二十年,太祖皇帝推翻大随暴政,定国号为夏。再二百年,母亲作为先帝长女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大弘。
这是二百多年前!
师父的心来到二百多年前,她的身体也来到二百多年前。
二百年沧海桑田,可以改变很多事。所以她吃不惯这里的饭,穿不惯这里的衣裳,更不是人人敬仰的公主殿下。
她需要自己一个人,一步一个脚印,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去寻回她的师父。
如果那时候师父心情好,她就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来这里。
如果恰巧师父心情不好,她就可以逗他笑,然后问他为什么来这里。
“好。”李宵圆双手交叠握了握,似乎在给自己鼓劲儿。
“多谢你,我知道了。但是那位陪你一起来的人,我还是要找一找。”
唐九郎看着她从惊讶到接受现实,不过须臾之间。
而且到这个时候,还记得找人,说明脑子坏得不算厉害。
“你找他做什么?”
“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李宵圆答。
唐九郎仍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闻言点头道:“我要走了,你是翻墙回去,还是坐我的马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