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李宵圆已经见过七娘子的父亲李老爷,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喜欢穿圆领公服,五官周正,蓄胡须,常常搓着手指想事情,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李老爷此时正坐在几案后,因为惊讶屏风被推倒,张大嘴看过来。
而在屏风倒地瞬间起身站在李宵圆面前的,是唐家九郎。
他身穿玄底青丝窄袖半臂袍,宽肩蜂腰,一道缀满宝石的横襕松松系着,挂玉玦,拴香囊,长身而立,挺拔如松。
他个子很高,李宵圆的头顶只到他肩膀,所以她不得不抬头看唐九郎的脸,看得非常仔细。
真好看。
眉如远山入青墨,眼若漆夜落流光。乌发迎风而动,唇角见人生笑。三分不怒自威,七点风流轻佻。鬓若刀裁,面如桃瓣。如此漂亮却不含半点阴柔。只觉得男人能生成这个样子,真是天地造化钟灵毓秀。让人不生妒不自惭,观之欢喜赞叹。
生得这样好看,是师父吧?是的吧?
眼见面前出现的娘子像要采花一般盯着他看,他只是微微蹙眉,脸上并无半点不悦。
李宵圆心中微动,一时间竟觉得既酸涩又难过。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一刻,李老爷终于反应过来道:“好好的屏风怎么倒了?”
男女大防,可不能就这样面对面见外男。他的女儿那么柔弱那么美丽,不能坏了名声。
李老爷立刻抬腿走过来,可他刚刚起身,便听到李宵圆开口道:“我推倒的。”
“咔嚓”一声,她上前一步,踩碎朱漆镂空屏。
李老爷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然而没有时间计算这屏风的价钱,他绕过几案磕磕绊绊走过来。
得护着女儿啊。
这唐九郎风流成性常常流连烟花之地,坊间更有传言说他已经身染花柳活不了几年了。如今就要退婚,万一见女儿貌美忍不住拉拉扯扯,女儿贞洁,估么着又要投河。
瞅瞅,这唐九郎也看女儿看呆了,竟不知道快些告退。
李老爷疾步如飞,眼见还有几步就到他们面前,忽然便见李宵圆抬起手臂,按在了唐九郎身上。
天!
他目瞪口呆嘴里似乎被强塞了一颗鸭蛋。
李宵圆,他的女儿,他的七娘子,右手紧紧按在了唐九郎的胸前。
李宵圆静静地站在唐九郎面前。
他们之间恰好有一臂距离,所以她伸出手,正好可以按在唐九郎身上。
不偏不斜,就在胸口心脏的位置。
日月星辰各有其章,心主血脉,主意念思虑和谋划,是懂术法之人盛放力量的容器。
师父的心丢了。
她来这里,是来找寻师父的心。带他回去,救活他。
唐九郎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觉得反正自己也不吃亏,他就那么站着,有些意外又饶有兴致地低下头。
李宵圆没有理睬他的反应。
她认真感知,仔细听。
如果这是师父的心脏,她要立刻挖出来,带回去。
咚咚,咚咚……
强健有力,节奏均匀,和她自己的差不多。
“不是。”
李宵圆迅速收手,原本的惊喜化为乌有,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难过席卷胸腔。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黯然,手指冰凉。
师父的心跳不是这样的。
他的心,跳得很慢很慢,如果不仔细感知,就像死了一般。
李老爷终于跑到他们两个身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咳咳,九郎,小女落水后,脑子……”
退婚也便罢了,女儿的名声还是要维护的。
事情反转得实在太快,轻薄无礼占人便宜的变成他的女儿,让在官场沉浮十多年的李县令不知该如何应对。
“无妨。”唐九郎的视线一直落在李宵圆脸上,看到她垂下头不说话,便开口问,“摸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李老爷揉了揉自己的胸口,觉得闷气得很。
“可以可以,”他让出路来,“我还有几句话跟贤侄说,边走边说吧。”
唐九郎洒脱不拘地点头,便跟着李老爷出去。
门口看呆了的仆妇丫头这才一拥而入,上前按住了李宵圆。
“娘子的手好凉。”
“娘子,快回去吃药。”
李宵圆怔怔地由着她们带回闺房,默不作声躺下,抬头看着床帐上轻轻摆动的流苏,闭上眼睛。
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方丈大师断然不会欺骗于她,可今日屋中只有唐九郎一个外男,铃铛响了,师父的心却不在他身上。
在哪儿呢?
李府大门外,正要翻身上马的唐九郎忽然转身,向不远处看去。
有门房正在洒扫街面,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双马宽厢,车棚用油布包裹,手掌宽的檀木紧压油布封边,既隔绝风雨,又显露出车主人身份贵重。车上没有徽记,赶车人衣帽整齐,见唐九郎看过来,不亢不卑远远施礼,又侧身面向马车,似乎在禀报着什么。
唐九郎按着车板跃进车厢,刚刚坐稳放下垂帘,马车便缓缓向前驶去。他的马儿便跟在车后,不远不近随行。
车内装饰奢华,唐九郎随手端起小几上的清茶一饮而尽,看向倚坐在后厢的男人。
那男人二十来岁,身穿月白绣鹿纹对襟袍,腰束革带,挂青玉双珮,白袜乌靴,正低头端详一张绢布。
绢布之上是工笔细致的舆图,山脉、河流、城镇、人口,无不详尽。
“你怎么来了?”
唐九郎的视线在舆图上一触即回,问道。
“听说你来见未婚妻子。我要走了,错过了你的婚礼,来接一接你,权当是嫁娶日帮过忙。”男人抬头道。
唐九郎嗤声笑了。
“她怎么样,合心意吗?”男人又问,面露关怀之色。
唐九郎神情古怪忍不住揉了揉胸口,却并未回答这句话,而是推给这男人一杯茶,冷然道,“杨家的人果然厉害,胸口才被戳了一个窟窿,就又要去送死了。”
这男人名叫杨珺,是唐九郎不久前救下的外乡人。杨珺在唐府养伤月余,这期间他们畅谈家国大事,也算投缘。杨珺三日前才告诉唐九郎他的真实身份,如今便要走了。
“时间到了,再不上任,会有朝臣弹劾。况且这一路上想要杀我的人若等得太久,会不耐烦的。”
杨珺合上绢布对他一笑。
他不常笑,笑时便让人觉得似有春风拂面,舒爽自在,感染得别人也忍不住笑。
“那便请赏脸,今夜醉风楼,摆宴为你饯行。”唐九郎神情含笑道,“恰好许久不见妹妖姑娘,小弟想得很。”
“好,”杨珺沉沉的眉色里添上一抹柔和,“他日九郎一定要到洛州去,好让为兄尽地主之谊,报救命恩情。”
唐九郎扬声大笑,与杨珺击掌为约。
“叫门房来。”
李府内,李宵圆翻了个身,终于开口道。
正为她布菜的丫头阿晴打了个寒颤。
七娘子自从投水醒来便不太正常,花也不绣了笛子也不吹了,今日竟然色胆包天轻薄未婚夫。
阿晴担心娘子再这么下去,会被老爷逐出家门,送进庙里修行。
想到自己一身素衣常伴青灯古佛的样子,阿晴就忍不住要哭。
“门房是不能进内宅的。”她小声提醒李宵圆。
“那我出去。”李宵圆立刻起身。
阿晴连忙按住她。
谁知道出去会惹什么乱子,那门房年纪虽小,长得也挺好看的。
“娘子稍等,”她按紧了李宵圆,“婢子去唤他来。”
门房来了,看起来很机灵,十五六岁,是李家夫人的远亲,名唤长安。
因为有一层亲戚关系,见到李宵圆倒不拘谨,躬身施礼。
“我问你答。”李宵圆道。
“是。”
“今日唐家九郎来的时候,府邸门前可有车马经过?”
“没有。”
“唐家九郎是怎么来的?”
“唐郎君骑马来,独自一人。”
“怎么走的?”
“有人来接,坐车走。”
李宵圆从八角椅上站起来,眼神一亮道:“谁来接?”
“小的不知道,”长安有些丧气又有些紧张,“那人一直坐在马车里,挺神秘的样子。”
李宵圆笑了。
她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拽掉珠饰,三两下拍扁团一团,把变成一块疙疙瘩瘩碎银子的银簪丢给长安。
“给你钱,你去查他们去了哪里,今夜待在哪里。”
看见那一根银簪变成碎银子的全过程,阿晴瞠目结舌掩住嘴。
长安倒是高兴又激动。
“要去查人吗?”他的眼睛也瞪得很大,“像话本子里面的?”
平静的生活突然有了趣味,且是轻易便得到钱的趣味,长安高兴得很。
“省着点花。”出门时,他听到阿晴这么叮嘱,“娘子可没几根簪子能团。”
徐州的秋日已经有些冷。
李宵圆翻墙跳进醉风楼。
里面还留着一盏灯,酒气和香料味道混合在一起,呛得她想打喷嚏。
是这里了。
长安打听出来,接唐九郎回去的男人今晚就住在这间房,由头牌姑娘陪着。
没想到师父这一世的生活如此多彩。
她忍不住想笑,在窗外听了许久。里面很安静,偶尔有轻微的鼾声。
打开窗户,李宵圆轻巧地翻身而入。
突如其来地,鼾声停了,一个声音道:“你,又来摸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