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皇帝携王室宗亲、肱股大臣等,于太庙设坛祭祀祈福。李棠因为是女子,主祭时没有参与,祝祷时才随女眷到场。这时祭典基本已经结束,她看到了三皇子,燕王李城暮。
多年未见,李棠几乎忘记李城暮的长相。如今扑面而来的,是他英武挺拔的身姿,和跟人说话时亲近的神情。
李城暮在皇子中排行第三。大皇子李城止如今已经二十一岁,李城暮接近二十,只比皇后嫡子,二皇子李城钧小了两个月。
想到这里李棠神情微黯。
如果钧哥还活着,也会有这么高这么壮实吗?但他或许不会如此亲近地跟大臣们玩笑。
钧哥安静疏淡却又有赤子之心。和李城暮尚武不同,钧哥说要文武兼治更应以仁义治世,说要重编律法、肃清贪腐、削赋减税,休养生息。
十二岁时,钧哥便舌战群臣力证眼下徭役过重,恳求皇帝撤回春忙时对百姓的征役。
可那么好的钧哥,十四岁便死了。
他死在温泉行宫里,善泳的他被突然松动的闸门放出的泉水溺死,死状凄惨。
他死后不久,李棠唯一的朋友崔青桐也死了。
秋日暖融融的阳光下,李棠只觉得心中阴郁难过。她攥紧手心给了自己一些力气,然后勉力站得直了些。
再抬头时,却见李城暮正向她走来。
他的皮肤被晒得黑了些,狭长的眼睛露出几分精明。可他的神情却是笑着的,笑中有亲近人的热络。这热络丝毫不能让李棠放松警惕,因为她知道李城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前世时成欢落崖而死,过不多久李城暮去西北接替成欢领兵。可他刚到那里便起了兵乱,李城暮镇压不及被乱兵砍死,死的时候,也才二十一岁。
李棠心中几分唏嘘,李城暮已经走到她面前笑着开口:“棠妹妹越发漂亮了。为兄听说你婚期临近,已经请求父皇多留半月,务必参加了你的婚礼才回去。”
李棠微笑,心说你来参加婚礼等同送死,但口中只是道:“边境那里不够太平,恐怕还需要兄长早日返回。”
李城暮温声笑了,笑完看一眼左右,声音大了些:“棠妹既然嫁给西部行军大总管成将军,必然是什么都不会缺的。但为兄总要有些表示,不知道送什么作为你新婚的贺礼才好。”
她的确什么都不缺,她也不想要李城暮的东西。
前世时李城暮暴死,李棠去王府吊唁,用一千两银子换回了玉山温泉行宫。那行宫在出事后便由李城暮接管,因为不再打理,逐渐荒废后泉眼堵塞。可那里有李棠童年的回忆,有她的心痛和眷恋。
得到行宫后,李棠便斥资修缮打通泉眼,在那里避居。直到金国兵临城下,自己也死在那里。
这一世她不想要大好的时光在行宫虚度。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的日子,她不要了。
却没想到忽然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在她身后道:“殿下关爱棠公主,不如便把温泉行宫送给我们吧。”
我们……
李棠扭过头,看到穿着紫色官服的成欢贴近自己站着,双眼瞧着李城暮。
他的笑里,有遮不住的几分敌意。
李城暮的嘴尴尬地张开。
这两日在朝堂上他已经见过成欢,但成欢这人名声不好,他是不会接近拉拢给自己留下是非的。却没想到成欢主动开口,且要温泉行宫作为礼物。
“那里,”这意外让李城暮口中讪讪道,“不太吉利吧?”
那里死过一个皇子。
死过因玩忽职守被降罪的崔氏一家。
的确不太吉利。
但成欢却浑不在意道:“本将军行军十年,从尸体上踏过的日子有一半还要多,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吉利。”
“可那里宫殿荒芜泉眼堵塞,大将军要它做什么?”李城暮平复下心情,哂笑道。
成欢扭头看着李棠,突然抬起手,轻轻扶正了她额前的花钿。
他动作自然,眼中柔情蜜意,脸上呵护备至,柔声道:“棠公主体寒,本将军要挖通泉眼修缮宫殿,陪伴公主殿下去汤泉好好将养身子。”
李棠抬眼看着他。
你说谁体寒呢?
成欢把手拢在嘴边,说悄悄话般对李城暮道:“不怕燕王取笑,本将军三代单传,这女子体寒啊,怕生不出孩子来。”
李棠满脸通红喘了一口粗气。
你说谁生不出孩子呢?
李城暮的神情比李棠还要惊讶。早听说成欢阴险狡诈嗜杀可怕,却不知道他还有一副混不吝的嘴脸。同样是妹夫,昨日见到瘸着腿的李杏未婚夫申念君,对方对自己恭谨有加恨不得蹲地上给妻兄擦鞋。可成欢怎么先要东西再怀疑自己妹子生不出孩子?
虽然这不是他的亲妹子,可到底事关皇室尊严,李城暮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可他刚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成欢便立刻打断他道:“燕王殿下这是答应了。太好了,本将军谢过殿下,他日殿下得空到了朔方,本将军请客。”
朔方……
那是一块大肥肉。
李城暮把心中的不满憋回去,再思量事情已经过了六年,当年的蛛丝马迹早就被隐藏。如今就把那破地方丢给成欢做个人情吧。
“成将军客气,”他似戴着一个假笑的面具,清声道,“棠妹妹大婚,若不嫌这礼物寒酸,便请笑纳。”
第二日,李棠正在细看各省乡贡入京参加明年春闱的举人名册,成欢到了。
“走吧。”他站在门口,神情沉沉看着她。
昨日成欢当着李城暮的面,说今日便会带着匠人去温泉行宫看看,这急迫的样子逼得李城暮昨晚便把燕王府的看守撤了回来。
李棠把名册合上,眼中几分不快道:“你自己要的东西,你自己去看。”
秋日浓厚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在她脸上。没有了年少的稚气后,这张脸带着些骄纵,美得肆无忌惮。
成欢忽然想起她抱着小鸟站在雪地里的样子。
他的语气忽然便软了些:“走吧,去看看怎么修缮。”
他背对阳光,高大的身影如青松般立在门口,玄青色的衣襟被炙热的光线勾出棕色的金边,看不到神情,这身形却让李棠有些窒息。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来。
那个人也不常笑,总静静看着她和青桐顽皮闯祸。后来他去了北地驻守边境,再后来他也死了。
李棠站起身道:“等一下,让我带些东西吧。”
从京都到达玉山温泉行宫,不过一个时辰。
大门推开,眼前荒草疯长园凳歪斜,原本宏伟的宫殿塌落一半,有不知名的小兽听见人声,迅速没入草丛四散逃逸。
李棠在门口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脚步入。
她如同再一次看到钧哥死去的样子,看到崔青桐死去的样子,看到金国兵马攻入行宫,她把妇孺幼儿藏进地宫,和师父符铭一起死守行宫的样子。
不知不觉,她咬破了嘴唇,眼中含了泪水。
成欢走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默默无语。他跟着李棠走到略干净的亭台处,看见李棠蹲下身子,从提篮里拿出些什么。
三样蔬果三样面点三样熟食,清香一桶黄纸一沓。
这是祭奠亲人用的供品。
成欢远离李棠静静站着,看她把供品放在青瓷碗里一样一样摆开,看她拢了一堆细沙支撑清香,看她点燃清香捏起黄纸烧了,口中道:“钧哥哥,我来看你。”
钧哥哥,皇帝嫡子李城钧。
成欢嘴唇紧抿别过头去。
听到李棠又道:“崔伯父,青桐哥哥,我来看你们。”
成欢神情惊怔转过头来,看到跪在地上的李棠神情肃重,眼中一滴清泪落下。
他神情僵硬,胸口起伏,混乱的气息在肺腑间乱窜,用了许久才被他勉力压制。
成欢要来这行宫,是知道这里适合据守,为未来的某种可能提前打算。而他今日带李棠来,是假意要听李棠如何修缮行宫。这是给李城暮看的,也是给皇室宗族看的。越多人相信他真心求娶李棠,便有越多人对他放松警惕。
可是她来了,却是来祭奠。
不光祭奠她的兄长,还祭奠他的亲人。
成欢心中温热一瞬。
或许,她从未改变,或许,她还是小时候那个纯真的孩子吧。
“李棠。”成欢忽然上前几步把她拉起,带着她往青草深处走去。
“本宫还没有叩头呢,你干什么?”李棠惊讶之下要甩开成欢,却只能由着他扯着自己向前去。他们走过青石拼接的小径,走过塌落一半的殿宇,走过长满苔藓的水池,走到一处木板腐烂的地台旁,成欢松开她的手道:“李棠,你记得这里吗?”
李棠神情震惊蹲坐在地。
“李棠,”成欢声音冰冷,“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李城暮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刺杀他?”
他没有掩饰,直接承认了自己要刺杀皇子。
李棠抬头看着他。
看他起伏的胸口和苍白的脸色。
看他清俊的面庞冷得像冰,看他在行宫阴森森的光线中道:“那是因为庆安三年,李城暮杀死你的兄长李城钧,却伪装成闸门松动溺亡的假象。他是该死的人,活一天都是上天的不公。”
李棠垂在身侧的手抓握住一块木板,勉力支撑着身子,勉力让她自己颤抖得不是那么剧烈,接着开口,一字一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