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李宵圆就觉得父母亲看自己的目光不对。
别人都是羡慕地看,妒忌地看,恼恨地看,怒其不争地看。
父母亲呢,
是依依不舍地看。
像是突然要离别,像是她明天就会死去。
打从记事起,李宵圆也觉得父母亲对自己要求太严格。
别人家的孩子学一两样东西就好了,书法或者乐器,最多加上手谈,但她什么都要学。
不光要学,还要学精。
天下最好的老师似乎都被请进宫里,他们躬身施半礼道:“公主殿下。”
李宵圆恭谨地回弟子礼,苦着脸开始一天的学习。
要快,快些学完,她才能溜出去玩耍。
含元殿上放纸鸢,太液池里捉乌龟,骑着天鹅学飞,拔马鬃做掸子。
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
林坤擅长机关巧计,白子谦水性最好,符文卓喜欢歌咏,汪善迁跑起来比谁都快,而李宵圆力气大。
他们帮李宵圆逃课,太学里的老师不管多威严,到了她这里也常常束手无策。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九岁时,父亲把沉甸甸的直刀放在李宵圆手心,拍了拍她的头道:“今日阿爹教你杀人夺命。”
也是在那一年,一个用帽兜遮盖头脸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凉声道:“你唤我一声师父,我来教你天象术法。”
这男人李宵圆认识。
他叫杌律,住在大明宫北边的三清殿里。三清殿是禁地,李宵圆除了去偷过几次尝起来非常苦涩的丹药,没敢多待。偶尔杌律会到宫中来,李宵圆很快察觉,他跟父母亲的关系有些特别。
父母亲虽然是天下的主人,却对杌律又疏离又敬畏,隐隐还有些提防。有一次他们正在议事,李宵圆进屋捡马球,杌律只看了她一眼,父亲便立刻起身,挡在她和杌律中间。
剑拔弩张。
而母亲也有些生气道:“有客人在,未宣而入,去抄一百遍《论语》领罚!”
客人?
大明宫里住着天下的主人,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被称作客人。窝在三清殿炼丹的臭道士,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客人曾累害她抄书。李宵圆是个记仇的小心眼,她才不要这样的人做师父。
她浅浅一礼道:“多谢关怀,本宫的师父已经有很多,不需要再多一个。”
李宵圆说的是实话,岂不知连太医院的掌院和西市醉阳楼里的厨娘都是她师父吗?
可杌律挡在她面前,细细跟她说。
“我能教你观星辨云。”
“不想学。”李宵圆道。
杌律像座冰冷的雕像,继续道:“我能教你占卜断事。”
“不感兴趣。”李宵圆摇头。
一阵风吹开杌律的兜帽,露出他的脸。他继续道:“我能教你炼丹长生。”
“行。”李宵圆有些惊怔地点头。
杌律摇头冷嘲:“看来你们李氏皇族子弟,永远就只有这点出息。”
“不是,”李宵圆盯着杌律的脸,在震惊中踮起脚尖仔细瞧着,“我答应你做我师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杌律真的很好看。
犹如大弘朝最优秀的工匠雕刻出来的脸,棱角分明俊逸无双;如凝结了全部黑夜的眼眸,幽光轻闪灿若北斗;眉如墨画肌如白雪、唇方口正齿如含贝。他身躯颀长青石束发,行止如风惑人心志。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所以李宵圆感慨:“令堂一定很好看,我要是长大也这么好看,就好了。”
可杌律对于教她变漂亮没有兴趣,他是李宵圆所有师父里教得最多,最难,管理又最严格的人。
他很少笑,对人对物更没什么感情。有一次母亲下朝之后踹开三清殿的门,要把累到接近晕厥的李宵圆带回去。
杌律说:“想要她活久些,就少一些妇人之仁。”
母亲咬牙道:“朕的女儿这么辛苦,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李宵圆高高兴兴跟着母亲回去,弃学玩了大半年。后来还是父亲从中说和,杌律让步,答应每日只让她学习六个时辰,不再加时。
九岁到十四岁,当杌律觉得李宵圆学得差不多时,恰逢匈奴攻打大弘朝北境,他决定带李宵圆去军中看看。
战事一开始有些艰难,可当杌律出现,计谋得当运筹帷幄,很快便反击得胜,擒获匈奴十万降兵。
也是在这一次,李宵圆终于明白父母为何对他疏离忌惮。
腊月里北地寒风刺骨,李宵圆裹紧狐裘站在杌律身边,看着面前刺目的尸体。
十万降兵被杌律坑杀殆尽。
李宵圆可以想见的原因有:匈奴残忍嗜杀常常诈降后又突袭,更以杀人为乐。他们曾把边民称为“人柴”,焚烧尸体用来架锅造饭。匈奴军中有一种防止皮肤皲裂的膏油,更是用边民的血肉炼化制作而成。杌律这样,是在震慑,在复仇。
于是李宵圆试探着问:“你是在以杀止杀吗?”
因为从未有过拜师礼,她从来没有喊过他师父,而杌律也并不在意。
“不是,”他神情冷淡,看一眼刺目的日光,淡淡道,“这是祭品。”
“什么祭品?”
“给天神的祭品。”
李宵圆深吸一口气,咬唇道:“那若没有这些匈奴人呢?”
“那就杀大弘朝的人,”杌律神情无波,“这些年你母亲励精图治,天下的人实在太多。”
李宵圆退后一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视作神人一般的师父,其实是魔鬼。
回京的路上,他们在甘州北遇到一名县令。县令呈报说有个村子感染瘟疫,无药可救,他们准备选出不怕死的医者进驻施救。
可杌律下令道:“既然不可救,便封村吧。”
封村,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李宵圆正要反驳,杌律又说:“罢了,还是一把火全部烧掉。”
这无异于屠杀了。
果然在他心中,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大弘朝百姓的命。
从北地回来后,李宵圆不再见他。
她跟着董佥哥哥去猎鹰,跑到舅舅李城意婚礼上喝酒,帮司天台演算出一次金星凌日,又去晋王府里挑了几个鎏金嵌东珠银香囊把玩。
两年,她没有搭理过杌律。
母亲知道李宵圆跟杌律翻脸,竟然说杌律是有难言之隐。
父亲倒没有为杌律说好话,只是眉目沉重,似乎将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
能有什么事呢?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香车宝盖如故,玉壶光转玉龙舞,李宵圆逛到后半夜才回宫,在丹凤门前,见到站着望天的杌律。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那是慈恩寺的方丈大师子聪。
李宵圆装作没有看见,顺着墙角往前溜。
可没走几步,便听到杌律的声音道:“天谴,来了。”
什么天谴?
李宵圆抬起头。
漫天星光璀璨,有孔明灯在夜空中飘飞,点点火焰如星尘流转凡间。
不,有的火,有些大了。
那是,天火吗?
李宵圆瞪大眼睛。长安城的喧嚣早已散去,百姓尚在梦中,可天上,下起了流火!
离她最近的火团如酒缸般大小,就那么从天空中滚落下来,带着要把一切烧为灰尘的戾气,摔在地面之上。
“轰……”丹凤门上精巧大气的屋檐斗拱燃烧起来。
大明宫很高,高得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而李宵圆眼睁睁地看着硕大的火团在天空缓缓凝结在一起,如一面拍向地面的墙,向长安城直直压下!
这用火织就的墙没有半点缝隙,不准备让任何一个人逃生。
今日她看过灯。
今日卖芝麻胡饼的老丈多给了她半块。
今日灯市人如潮,做母亲的抱着孩子,男人牵着妻子的手。
今日百官休沐,母亲却还在处理公文。
今日父亲有些咳嗽,不知道好了没有。
可今日之后,她的父母朋友,长辈亲族,大弘朝的万千百姓,就要葬身火海全部殒命吗?
凭什么?为什么?
这么大的火,他们,该有多疼啊。
李宵圆大喊着便往宫中跑去。
如果要死,她要抱住母亲,为母亲挡住这天谴雷火。
让她少疼一点。
哪怕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