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长安此时的花应该已经谢了。
白的梨,红的桃,都化作春泥,而枝桠间浓绿的树叶里,藏着成熟的果实。
只有最好看的海棠花,果实反而是不能吃的。不过采摘下来制成药材,也极其珍贵。
如今女帝名棠,举国上下都喜栽种海棠。就连这远离长安的北境,都种下不少“解语花”。
马蹄嘚嘚穿过小巷,白夜容轻轻偏过头,避开一枝尚未凋谢的海棠。可到底带起的风震动了树枝,清香阵阵,花瓣随之飘落。
白色的身影停顿一瞬,轻轻拂落肩头那一片粉红。
这花不属于他,属于那个一身玄衣用情至深的男人了。
白夜容笑了笑,转头向南看去。
三月上巳节后,匈奴偷袭金国天山行军大营,战事爆发。
金国皇帝阿兀术近年和大夏朝廷交好,如今女帝改国号为弘,阿兀术派遣使团千里迢迢送来贺礼,愿两国和睦。
匈奴和金国打仗,大弘原本可坐视不管看鹬蚌相争,可女帝还是派遣岳万里为主帅,从关内、河东、河北三道抽调十万兵力支援陇右道,以防战事扩张,累害边境百姓。
出人意料地,女帝派遣他为副帅。
这是白夜容第二次离开京都,上一次,是送金国燕宁公主归家。
临出发前,他去御书房和女帝辞行。
皇夫崔青烨正在那里陪李棠用膳,见他进去,便抱着小郡主出门去玩。
李棠命宫婢新换了碗筷,请他坐下吃饭。
“不必急在这一时,”她神情含笑道,“你我二人许久没有单独用饭了。”
白夜容有些惊讶。
他只记得自己曾在凤阳阁用过一顿饭,席间林奕、陈琉璃和小和尚都在。他和她,曾单独用饭吗?
年少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父亲获罪的宗族幼子。再大一些,他拼尽全力成为羽林卫将军,而她却是大弘女帝。
白夜容始终没有勇气不顾身份悬殊去表白,不像崔青烨那个混小子,竟然冒充别人,也要把她娶到手。
想到这里白夜容端起碗,自在地伸出筷子夹取碗碟里的青豆。
李棠轻轻咀嚼细软的米粒,突然停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朕做过一个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朕嫁给赵舍为妻,却因为嫉恨他和清幽的感情,独自一人困居玉山温泉行宫。后来国破家亡,金国入侵,直到死的那一刻,你一直在护着百姓,护着朕和城意。”
其实那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那是他会做的选择。
因为一直知道他的选择,李棠才无比信任他,才敢跟他说自己要谋反。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刻意和他疏离,守住兄妹情谊的界限。
她嫁给崔青烨时,白夜容作为兄长背她上轿。
他走得那么稳那么郑重,让李棠相信,接下来会是好日子。
白夜容的筷子停下,抬头疑惑地看着李棠。
李棠却略郑重地笑了。
“不碍事,只不过有时候即便是梦,梦里那种珍重彼此的心境,还是会影响到决定。谢谢你,一直以来的保护。也谢谢你,做本宫的哥哥。”
她说本宫。
像从前那样。
她笑得灿烂又顽皮,一点都不像朝会时忧心国事运筹帷幄的样子。
原来她一直知道,知道自己待她不同。
白夜容也跟着笑了。
“陛下是怕微臣一去不回,所以要说暖心窝子的话吗?”
李棠伸手便打向他。
“呸!快摸摸木头消除灾厄,再说这样的话,朕就捆住你,哪儿也不准去!”
白夜容连忙讨饶,又真的去摸桌子,李棠才放过他。
这一番玩笑后,二人继续用饭。
与之前略有些局促的氛围不同,这一次他们相互夹菜,笑着开玩笑,真正如兄妹一般。
自那日后再想起李棠,白夜容心中便只觉得温暖怜惜。
如今他在千里之外的北境,为族妹守护边疆,很好。
巷子尽头便是宽阔的街道,不远处的伊州府衙旁,坐落着此次西北行军元帅府。元帅府里,岳万里每日埋头桌案,从斥候报来的匈奴与金国交战信息里分析形势。
虽然大弘尚未参战,可关注战事的程度却丝毫不减。
白夜容巡查完毕,带着随从向元帅府走去。
昨日传来的消息里,金国皇帝阿兀术已经收回天山部被占领的土地。他御驾亲征孤军深入匈奴腹地,准备打匈奴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道今日怎么样了。
白夜容抬脚进入帅府,便见岳万里急匆匆出来。迎头见到他,立刻扯住他的衣袖道:“我正好要去寻你。”
“请元帅吩咐。”
岳万里把他拉到一边,打开一张纸条。
“阿兀术中计了。”他说,“匈奴主力绕过沙陀,直逼金国都城。而阿兀术被沙漠困住,无法回援。”
“金国都城那边怎么样?”白夜容问。
“几大部落留存将士苦守,金国皇族女眷甚至都披甲上阵,但金国主力不在,估么着城破也就在七日内。”
白夜容神情变幻。
女眷披甲上阵?
那里面有燕宁公主吗?
不知道为什么,白夜容心中忽然浮现这个念头。
那个为大弘百姓分药治疫的身影,那个初雪中踮起脚尖的身影,那个怒气冲冲质问自己的身影。
他们分别时并不愉快,没想到再无可能见面。
想到此处,白夜容忽然觉得心中微痛。
“陛下那边有安排吗?”他问岳万里。
虽然距离京都千万里远,一时无法送去讯息。但岳万里身为主帅,在出发前必定和李棠商定过遇事谋断的细节。
比如,是看着金国毁灭,还是助金国一臂之力。
岳万里心有戚戚,合手向东南方向抬高一礼道:“陛下深谋远虑,认为若金国覆灭,我大弘边境万里,便要受匈奴滋扰。然陛下也说,大弘初立,休养生息胜过大肆开战。她许本帅五万兵马救金,死伤不许过万。”
岳万里说到此处拿出兵符,交到白夜容手中。
“陛下说,主帅不出边境。这件事,就拜托给白将军了。”
白夜容神情震惊地看着岳万里。
他从未经历过任何一场大战。
如何能担当大任?
岳万里笑呵呵地拍了拍白夜容的肩膀,把舆图交到他手上。
“皇夫送本将军这个,你一定喜欢。”
皇夫?崔青烨?
白夜容打开舆图,见上面详细勾勒出一条直通金国国都的路径。
那是最短最快的路径。
他顿时心下了然。
崔青烨曾经驻守北境多年,或许无数次,都想挥兵北上铲除金国吧。
白马金鞍从吾皇,旌旗十万宿长杨。
大弘朝的战马第一次踏过边境,深入金国腹地。
一路上白夜容曾无数次想过,若他见到燕宁,该说什么。
“是女帝让我来救你的。”
“不必言谢,你我后会有期。”
战马颠簸间,只六日,便到了距离金国首都三里处。
匈奴斥候信兵被截杀,他们一路攻去,围城而战的匈奴就在此时击破了城门。
远远地,白夜容见到燕宁站在城墙之上。
她回头看一眼城中百姓,抬出一只脚。
“别跳!”大弘军队和匈奴军队混战中,白夜容大叫道。
太远了。
他恨自己不能长出翅膀,好阻止那位殉国的公主。
殉国……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疼痛得几乎从马上跌落。
似乎这一幕曾经发生过,似乎也曾有一位公主,就在他面前,为国而死。
不,他不允许发生那样的事。
战马在身下飞奔,如一道迅捷的闪电。
白夜容紧盯着城墙上那个青色的身影,看着她迈步出去,迅速向城墙下坠落。
晚了吗?
白夜容忍不住大吼一声,觉得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呼吸凝滞在肺腑之间,几乎炸裂。
可下一刻,他却又忽然收紧缰绳,不可思议地向前看去。
下落的燕宁公主在距离地面两丈处停留在空中,她的腰里缠着一根绳子,那绳子质地特殊,结实又有弹性,系着她轻轻摇晃。
身子在半空中的燕宁甚至不忘搭弓射箭,箭矢向上,射中城墙上探头向下看的匈奴士兵。
那匈奴人肩膀中箭,恶狠狠割断了燕宁系在城墙垛口的绳子。
勇敢的金国公主忍不住低呼一声,身子向下坠去。
她没有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有一个人伸出手把她接在怀里。
要抬手反击的燕宁被眼前男人的面容震惊。
“白将军!”她脸上的惊恐在这一刻化为惊喜,接着露出娇憨的笑。
白夜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是女帝让我来救你的。
没有必要。他是大弘的将军,师出必须有令,他能来,便是李棠让他来。
说后会有期吗?
刚刚还生龙活虎提刀格杀用箭射人的女子,此时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双手环抱,锁在他腰里。
大胆、活泼、霸道。
战马颠簸,她在他身后也跟着起伏。
白夜容脸颊通红挪开燕宁的手,却被她迅速攥住。
她的手比自己的还要热些,柔软的手心有薄薄的茧。
“你来了。”燕宁的头抵着他的后背。
“公主,请……”白夜容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温热的泪水落在他战甲上,透过护甲的缝隙渗入,继而湿透肌肤。
她哭了吗?
“还好你来了。”燕宁俯身在他后背大哭起来,“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死之前没有能跟你道歉,真是遗憾。”
白夜容身体僵硬,勉强掰开她的手指,转过身道:“请公主先去歇息,城中匈奴未除,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杀尽城中匈奴,把残兵赶走,重新布防后,已经是傍晚时分。白夜容带大弘军队驻扎城外,营帐搭起,他坐在帅帐中松了口气。
有斥候来报,阿兀术已经离开沙漠,正和匈奴主力厮杀。若得胜,则正好在回程肃清匈奴残兵。
算着时间,白夜容要留在这里一个月。
这一个月时间,足够他摸清金国布防。虽然这次他们是来援助,但为将者,该长虑顾后。金国和大弘若再开战,他们不能毫无准备。
第二日一大早,白夜容便离开营帐,独自一人进城。
城中百姓有人因失去亲人嚎哭,也有人说着劝慰的话,帮忙擦洗安葬尸体。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想要有海晏河清的盛世图景,不光需要有能踏破山河的兵者利器,还要有安稳的朝局,有给百姓休养生息的太平日子。
白夜容一路走来唏嘘不已。
他一面在心中默记城内布局,一面观察金国百姓。过不多久,忽然遇到前面有人围在一起,不时低呼出声。白夜容牵马过去,见这是集中救治伤者的地方,有一人胸口中箭,虽箭矢不深,血却汹涌。治伤者身穿华贵衣袍,似医者又不像医者。他低头扶住断箭,围着看的人七嘴八舌道:“不能拔不能拔,拔出来铁定死了。不如留口气儿交代遗言吧。”
医者没等他说完,便一把抽出断箭。
那伤者痛呼一声便昏倒过去,医者撒一把金疮药在伤口上,血瞬间止住,伤者也醒了过来。
“将军好本事!”立刻有人恭维道。
原来是金国的将军。
白夜容正要上前,便忽然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青哥,你在这儿啊!”
有马车停下,车上跳下来一个女子,正是燕容。
被唤作青哥的医者抬起头,看到是燕宁来,爽朗地笑了。
他面色古铜牙齿却很白,笑起来宛若夏日的暖风,让人看着舒心。这长相似曾相识,但白夜容想不起来像谁。
燕宁已经迈步到男人面前,抱怨道:“还以为你死了呢。”
“怎么这般说话?”男人推了一把燕宁,又嬉笑着揽起她的腰,“走走走,吃酒去。”
他们二人一起笑着抬脚,同时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白夜容。
白夜容有些尴尬地抬手,男人连忙抢先施礼道:“想必这位便是救助我大金的英雄,走走走,一起吃酒!”
说着把燕宁搂得更紧了些,而燕宁并没有反抗,小鸟依人般缩在男人粗壮的臂膀里。
白夜容突然觉得身上的汗毛在这一刻齐齐竖起来,难受中又有些燥热。他想要掉头离去,而燕宁却已经开始喊他。
“就请白将军赏脸吧,咱们不去宫里,在外面自在地吃上一顿。我青哥酒量很好,别喝倒了你。”
青哥青哥……
白夜容觉得有些憋气。
这天下叫“青”的人,都不是好人。
唤着“青哥”,却像是情郎。
白夜容浅尝辄止,见对面二人倒是豪爽得很。
大口大口拼酒,猜拳行令做着他看不懂的游戏。输了的人不光要喝酒,还得学猫啊狗啊叫。
那男人倒也罢了,神情模样不忍直视。
而燕宁顽皮地学小猫叫时,真是挠心得很。而那男人又趁机去刮燕宁的鼻子,去拍抚她的头顶,白夜容觉得如果不是他在的话,两人就要抱在一起了。
白夜容不知不觉间又端起酒杯,对着那男人虚虚敬去。
那男人笑得开心,不时跟燕宁确认着时间。
“你可答应了,七月初六。”
“那是自然,我曾经说话不算话吗?”
“嫁人可不是小事。”
“骗你是小狗,汪汪汪。”
白夜容再饮一杯酒。
女人真是善变啊,这么快就另结新欢。
白夜容索性抱起酒坛。
三人从晨起喝到正午,又喝到暮色初至,白夜容摇晃着起身,回头拱手道:“祝你二人百年好合,永结……”
话还未说完,便感觉有柔软的身子贴着他抱住。
白夜容扭过头去,见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包房里只有他和燕宁公主。而燕宁正抱着他,不松开。
白夜容有些生气。
他试了试,想要挣脱开身后的人,可燕宁只是紧紧抱着他道:“七月初六,你可记住了。”
七月初六,她嫁人的日子。
“既然公主要嫁人,这样恐怕于礼不合。”白夜容心中想要把她挥开,手上却没有力气。
“有礼物吗?”燕宁说道,“听说汉人送礼物很舍得。”
“既然公主要嫁人,本将军自然是要送贺礼的。”白夜容忽然觉得心中苦涩,说话也变得啰嗦起来。
今日之前,他想起燕宁时会觉得温暖,觉得特别,觉得愉悦。可今日之后再想起这个女子,恐怕只是苦涩。
原来自己喜欢着她啊。
原来自己,也是如此容易移情。
他心中忽然对自己生出恨意。
燕宁的脑袋在他身后蹭了蹭:“我们金国虽然不如大弘丰饶,皇室也是有不少钱的。我不要你的贺礼,我要你。”
我要你!
白夜容心中如有雷震,他猛然转过身来,酒意中见眼前的女子面颊绯红,她踮起脚尖够了够他,够不到,索性站上桌子一把拉过他,亲上他的嘴唇。
“傻瓜,”燕宁道,“我怎么会嫁给别人,我只要你。”
滚烫的血在心脏处汇聚而又散开,四肢百骸全都是醉意,都是热烈。
他们吻了很久。
燕宁在喘息间喋喋不休说着那男人的身份。
“他母亲是汉人,他叫宗青,我俩,一个爹……我逗你呢……你这人……就是这样……永远默默地关心着守护着,从不肯自私一点……”
白夜容的手扶住燕宁的腰肢,用热烈的吻封堵她接下来的话。燕宁索性灵巧地一跃而起,双脚勾住白夜容的腰,攀在他身上,像一棵树身上的藤蔓,像绕着青山的河流。
不知什么时候,包房四周的帐幔已经落下。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二人。
“七月初六,你来吗?”燕宁问他。
“我来,”白夜容道,“娶你。”
……
七年后,一个孩童踮脚从太史局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是史官正在修校的史书,上面勾勾点点都是删改。
“白子谦,你在做什么?”有个女孩的声音问。
“嘘——宵圆姐姐,我在查书。”
“查什么呢?我帮你。”
白子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是,我想查查我外祖家的事。”
查金国啊?八岁的李宵圆已经认识不少字,她拨亮蜡烛,打开那卷书,一字一句给白子谦念出来。
“燕宁,金帝吴乞买之女,庆安十二年与大弘和亲,嫁陇右道节度使白夜容。性泼辣骄纵,喜游猎玩耍……”
白子谦的眉头皱起来。
“宵圆姐姐,他写得不好!”
“姐姐帮你改改。”
李宵圆找来一根笔,把最后那句话划去,细细写上:“性温婉贤淑,喜女工刺绣……”
白子谦连连摇头。
“不是的,我阿娘喜欢的事只有一件。”
“什么啊?”李宵圆划掉最后四个字。
白子谦道:“跟我阿爹告我的黑状!”
白夜容·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