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刻,白夜容松开了李棠的手,李棠果然下意识去捂李宵圆的眼睛。
而崔青烨手中铜炉火焰已灭,混合了水银以及其他物质的石灰被他扬起在空中。
那粉末细碎暗沉,在日光下反射点点荧光。
绵密质轻,因为无风,下落得怠缓凝滞。
刺目而又诡秘。
众人齐齐向粉末看去,并且忍不住大声疾呼。
就见崔青烨扬起粉末后撤一步远远避开,另一个人却被身后的白夜容突然踹向前跪倒,生生接了满头满脸。
在猝不及防又瞬间疼痛刻骨的尖叫中,一张面皮从天而降铺在他脸上。
成欢叫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西北军将领没有阻止崔青烨做的任何事。
而成欢以为已经蛊惑成功的白夜容,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给了他突如其来的袭击。
那张面皮,也没有粘在崔青烨脸上。
而是严丝合缝闭合在成欢脸上,和他被烧伤的脸瞬间黏合在一起,无法分开。
“本将军不想再做成欢,至于你,多一层皮也没什么,总归还是这样可憎的面容。”
崔青烨声音冷淡道。
成欢疼得狼狈无措满地打滚。
他衣衫凌乱,头上玉冠掉落,头发因为药粉渗入头皮片片脱落,只不过翻身滚动了几次,地上便留下数簇黑色,而头皮之上空无一物。
血痂遍布的头顶恐怖骇人,犹如被生生剥皮一般。
“哟,”祭坛下看到这一幕的周怀瑾撞了撞小和尚的胳膊,“犹如剃发受戒,你有考虑收徒弟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和尚闭目道。
成欢的喊声已经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某种深山藏匿的野兽,掉落在刀锋密集的陷阱时,绝望又疼痛的呼叫。
观者无不心悸惊恐。
这样的换皮伪装术,有什么好忌惮担忧的呢?
能忍受这样的苦楚去做另一个人的,世间又能有几个?
为了复仇?
与其如此,不如死了的好。
为了泼天富贵?
要忍受这个,贫贱穷困苦中作乐岂不更好?
这秘术根本无需任何人忌惮。
而百姓们旋即又想起崔青烨正是这样扮作成欢的,不由得心中微凛说不出话来。
天啊,竟然真的有人这样做。
而这样做也没什么嘛?最后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公主殿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恢复面容身份了?
有些担忧的百姓瞬时又开心起来,像看到良辰美景才子佳人,看到凤凰于飞妇唱夫随,忍不住便觉得甜蜜。
此趟,虽然跪得衣裳都破了,还是来值了。
而成欢终于不再哭喊翻滚,他就躺在祭坛的边缘,蜷缩着捂住脸,许久后松开手,露出被烧坏的眼睛。
那张面皮贴合着他的脸,却无法保护他的眼睛。事实上,因为措手不及被白夜容踢到粉末下,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便被粉末灼伤,再也看不见了。
成欢,年少肆意好杀,残害无数条人命后,终于在京都皇城外的祭坛上,被崔青烨和白夜容联手,毁了一切。
成欢始终不知道,就在他去蛊惑白夜容的那一日,白夜容已经穿上由崔青烨送去的衣裳。
那衣裳看起来是寻常的羽林卫红袍,可内里却密密麻麻绣着“卍”字符文。
“卍”。
那是佛教的符号。
那是莲花,是宝塔,是菩提树。那是吉祥海云相。
驱心魔拒邪意,护着白夜容,不被成欢所惑。
崔青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计就计骗过了成欢。让他们母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其实却已经是穷途末路。
“为什么?”成欢坐起身,脸上露出惊惶无助和愤怒悲恸交织的神情。
“因为你蠢。”崔青烨声音冷淡道。
“因为公道。”白夜容也添了一句。
成欢忍着疼痛拼命向前抓去,崔青烨随意侧开身子让到一边。
既然目盲,成欢再也无法迷惑任何人。
可他不甘,嘶喊着又要说话,却忽然听到祭坛下有“咚咚”的叩头声。
“民女姜氏,在此恳求大理寺重审成欢屠村一案。”
一个身穿素色襦裙的女子跪在地上,正是坝北村唯一的幸存者小姜。她手中托着一片撕破的衣衫,那上面血迹斑斑,俨然是刺破手指写下的血书。
大理寺曾经接过姜氏的状纸,也曾经让她和成欢当堂对质。可因为时间久远,崔青烨又曾假扮成欢,成欢胡搅蛮缠,让这一桩案子无法审定。如今真相大白,小姜在祭坛下割断长袖写下血书,跪倒在地重新举告。
为死去的同胞兄弟,为坝北村那些鲜活地刻印在她心中的容颜。为他们活过一回,不可枉死。
为得公道。
听到这个声音,成欢终于大笑出声。
“又要告?告什么告?你们的命算什么命?杀一个也是杀,杀掉全村倒是省事。你们以为朝廷会管你们的死活吗?戍边的将领要你们死,死就是了……”
成欢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刚正的声音响起。
“大理寺接状。”
那是大理寺卿汪海遥的声音。
汪海遥疾走几步站在祭台边缘,便有一位大理寺官员走下祭台,取过了小姜手中那片衣袖。
汪海遥再抬手,又有人上前把成欢按住,用绳索绑缚。
“戍边的将领?”汪海遥厉声道,“可知将领戍边是为何?”
将领戍边是为朝廷。
百姓心中道。
汪海遥声音很大,大得似乎要穿透云霄,刚正之气在声音中散开,似在警醒在场的所有官员,“将领戍边,是为百姓。大夏朝廷,更是百姓的朝廷!若戍边的将领反而成为屠杀百姓的恶徒,那便是罪加一等罪不容诛!”
心中巨震间,百姓纷纷叫好鼓起掌来。
看看!这就叫做玉宇清明!
汪大人是个好官!现在朝廷里都是好官!
在叫好和鼓掌声中,天边云霞散尽,祭台上下群情振奋。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奸佞被铲除,公主夫妇团圆,有怨的报怨,有恩的报恩,甚至还见了天神显身一般的瑞相。
如果不是想起京都被围困的父母妻儿,百姓们还能笑得更灿烂一些。
仍然是大驾卤簿步甲开道,白鹭、鸾旗、辟恶、皮轩等九车随行,祭典终于结束,皇族宗亲和文武大臣返程。
皇帝自从见过李宵圆轻飘飘如同一片树叶般的坠落后,看着这孩子的神情便满是欢喜激动又有些畏惧。
回程时他得到李棠的同意,让奶娘抱着李宵圆,祖孙同乘。
崔青烨再也无需避讳,和妻子同乘一辆。
宫婢铺好褥毡后退出去,李棠掀开窗帘看着外面,却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李棠。”崔青烨轻轻扶住她的肩膀。
李棠的脸仍然没有转过来,似在看着什么百年一见的风景。
“李棠,”崔青烨轻轻从身后环抱住她,“别难过。”
大事已成,浊光已经带来阿萝醒转的消息,围困京都的那些兵马更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似乎一切顺利,有什么事值得难过呢。
可他懂她,懂她正在难过。
李棠没有回答他的话,她依旧面向窗外,一动不动。
从尚未发芽的枝条间漏下的日光在她发髻上跳动。
窗帘落下,李棠的双手垂在衣襟上,紧紧攥住。
“一定,很疼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哭音,虽竭力忍耐,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定很疼吧。
自从见到成欢那样,她心里便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是大夏的公主,当着文武大臣和百姓的面是不能哭的。她只能忍着,忍着心痛如绞,忍着懊悔痛苦,忍到只有她和他的车厢中,再也忍不住。
他曾经为了复仇,忍受了比今日成欢更胜百倍的痛苦啊。
可他又为了她,让那些罪都白受了。
想到这里,再想起当年温泉行宫外青烨哥哥温文尔雅舒展自在的笑,李棠就痛得无法呼吸。
“的确是有些疼,”他开口承认,轻轻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拍抚着她,“可是一切都值得。”
若不是假扮了成欢,边疆戍守的他,何来那些权柄金银。
若不是假扮了成欢,罪臣之子的他,何德何能可以迎娶李棠。
若不是假扮了成欢,满腔愤懑志在寻仇的他,怎么会意识到家国大计,愿意帮着李棠,实现海晏河清的梦想。
至此沧海波平、黄河水清、四时和顺、五谷丰登。
天下太平。
李棠在崔青烨怀里泣不成声。
“可是……”她悲声道。
“这就够了。”崔青烨轻声道。
怀里的人忽然抬起头,看着他正色道:“你不要再管杌律的事,我已经跟小师父说好,我们两个来做。”
“嘘……”崔青烨并指在唇边,打断李棠的话。
马车平缓向前。
崔青烨轻声开口。
“府君今日就在祭坛上,不然宝妞怎能无恙?今日他不方便现身,或许等这里一切安顿好,他就会来了。我已经跟他说好,你放心。”
说好了什么?
李棠疑惑地看着崔青烨。
崔青烨轻轻握住她的手。
“城意还小,宝妞尚在蹒跚学步,我信你,会做一代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