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像一张略厚些的纸,圆形,如丝缎般柔软,却泛着诡异的瓷白。
李棠深吸一口气,抱着李宵圆的胳膊有些酥麻。
她曾经问过周怀瑾关于人皮面具的事。周怀瑾博闻广识,见惯了五湖四海的稀奇事,却对这一样尤其唏嘘。
“怎么可能容易?能做出一件便是世间少有,听说佩戴的方法也惨绝人寰。”
李棠不忍再听,周怀瑾却没有看出她神情的异样,继续娓娓道来。
“女娲抟土造人,虽千百万却各不相同。若想面容变作另外一个人,怎么可能贴一张脸皮那样简单。第一次必然剥皮削骨,之后坏了更换,也要用石灰烧烂皮肤,才能粘连贴合让人皮和自己的血肉长在一起。除此之外,声音、姿态、举止,若想以假乱真,必要呕心沥血。”
不光是皮肉之苦,崔青烨所受的,还有七年呕心沥血的艰难。
可后来,他为了自己再造山河、重新立国的夙愿,生生止住谋反的脚步,曾鼎力相助,也曾从容赴死,到今日,竟还想要再受一遍面目烧烂的痛苦吗?
李棠心痛如绞,缓缓向他走去。
她不会让他如愿。
她就是要做贪心的人,顾着天下,也护着他。
可这祭坛修得着实太高了。
高得她无法阻止那些话从崔青烨口中说出来。
“庆安三年冬天,皇子李城钧在玉山温泉行宫被德妃母子联手戕害。先父因渎职之罪,被皇帝下令斩杀亲族,不留活口。这件事,你们都知道。”
戍边的几位将领不太知道京都的事,但多少也打听过如今的羽林卫副将军的来历。京都百姓则对这件事耳熟能详,闻言频频点头。
“庆安四年,朔方节度使成渊和其子成欢在乌兰度河以北先被围困,后突围成功击退金人。这件事,你们也知道。”崔青烨又道。
京都百姓不太清楚西北战事,只知道从那一年开始,攻守易形,大夏逐渐夺得边境战事主导权,慢慢有资格和金国和谈。可对于戍边将领来说,当年军职微末的他们,无不在这一战后对成欢父子刮目相看。
崔青烨的声音温和平稳,叙述起这些事时,如同坐在海棠花纷扬落下的树下,读一卷史书。
史书工笔,不哀不怒,寥寥几句道尽沧桑。
数万人的祭坛上下,听不到一丝嘈杂。
他们的目光在崔青烨和成欢脸上来来去去,即便听到自己战事获胜的往事,成欢脸上却依旧是浮在面皮上的冷笑。
那笑又心虚又阴险。
李棠知道他为何心虚,又为何阴险。心虚那些事并非他做,阴险就算崔青烨说破了天又怎样,他一声令下,便会蛊惑许许多多的人失去理智,把崔青烨剁成肉酱。
而细心听着的百姓,已经隐隐在怀疑什么。
崔青烨怎么可能为成欢父子歌功颂德,除非——
果然,崔青烨继续道:“今日本将军要告诉你们知道,成渊父子的确在乌兰度河以北被困,但他们没有回击金人,而是带着亲信逃走。”
四周静了一静,首先反驳这句话的是西北军将领粟钰。
“怎么可能,明明是胜了!”
兵部尚书也出言反驳:“崔将军难道说我兵部伪造军功吗?”
崔青烨神情冰冷,把手中人皮面具往身前一送,果决道:“因为成渊父子逃跑那一日,本人亲手杀成渊,重伤成欢,并且假扮成欢的模样领兵反击。从那一日起直到去年冬天成欢回来,杀金贼是我,四镇节度使是我,镇守边疆是我。”
四周寂静如同暗夜,人人心跳如同鼓响。
崔青烨继续道:“庆安九年十月十九日……”
他深深地看一眼停在距离他数丈远的台阶下,面容悲戚又强忍泪水的李棠,看一眼她怀里懵懂幼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子,郑重道:“娶公主李棠的,是我。”
人群“哄”地一下乱了。
“公主殿下并非不守女德,她自始至终嫁的,都是我。”
“郡主李宵圆也并非是族外私生,她的父亲是我。”
“告成欢屠杀百姓伪造军功,收集好线索的,是我。”
四周太吵太乱,百姓们一边恍然议论,一边从嘈杂中辨认崔青烨接下来的陈述。
今日来得太值了!
虽然跪得膝盖疼,外衣也磨破,好几次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但是,惊天秘闻一个接一个,真是山穷水尽处见柳暗花明,颠倒黑白里看黑白分明。
有没有说书的来?如果没有,是不是可以把今日的事记下来卖给勾栏里那几位名家?指定大赚一笔!
正这么想着,竟然便见有人掏出毛笔在舌头上浸湿,展开衣袖便洋洋洒洒记录起来。想到自己没有带笔,更舍不得毁掉衣服,其余有这种心思的百姓不由恨得牙痒痒。
罢了,专心看热闹吧。
那边崔青烨已经不再说话,他似乎抛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就看对方怎么接。
首先摇头的是成欢。
“啧啧啧,”他开口讥讽道,“编得一手好故事,这么说来,你我有杀父夺妻之仇了。”
“杀父的确有,”崔青烨斜睨他道,“但妻子,是本人亲自求来的。”
是他求的。
为求她一片真心,他奉上真心一片。
百姓们议论声更大。
“怪不得成欢回来后公主殿下从来没有去过将军府。”
“不去将军府,也不让他留宿凤阳阁。”
“是啊是啊,原来他是个冒牌货。”
“看来他们自己也清楚,要不然成欢的娘怎么口口声声要验血诋毁公主殿下呢!”
“真是其心阴险臭不要脸!不是自己耕的田自己还不知道吗?”
“什么田不田的,你羞不羞……”
耳听得这些声音,成欢忽然尖利大喝一声阻止了群情鼎沸的讨论,问道:“如此匪夷所思,你们也信?”
他不在乎百姓们信不信,在乎那些从边境回援的将军们。
要迷惑将军们的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成欢需要他们的帮忙,需要在今日铲除李氏皇族,踏平京都。
粟钰看看身边的将领,有些怀疑道:“的确匪夷所思。”
话音刚落,便听崔青烨道:“庆安五年,粟将军父亲去世,守丧后赴任,赠送令尊遗物护心镜给我,不知你可还记得。”
粟钰神色微变,脱口道:“这件事只有成将军知道。”
崔青烨抬指轻点胸前:“这面镜子精铁所制,内有上古铭文,本人一直戴在身上。”
还未等粟钰惊讶,他又道:“林堂顺将军小腿的伤痕传言是被野狼啃咬,其实是混入金国时被伤,为掩盖身份避免仇杀,才不得不这么说。”
“罗照源常用的弓拉力一石半,但你谦虚,只说是一石。”
“蒙中桥,你偷牵走我那匹马,别想着赖账。”
“曾坤其实很讨厌吃辣椒,但因为妻子来自蜀地,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以至于通宵腹泻无法骑马……”
崔青烨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曾坤已经面红耳赤阻止了他。
“别说了别说了,”他羞得满脸通红,“怎么别人都是很厉害,到我就是拉肚子的糗事?”
崔青烨也笑了,“因为你曾赠我养胃药草,很管用。”
这不是大事,可他却记得。
堂堂四镇节度使、西北道行军大总管,记得一名带兵两千小偏将的事。
他们的主帅在战场上勇猛无敌,可对兵将却关怀如同家人。
“别说了,”曾坤眼睛一热,“我信你。”
他说着便躬身施礼,“末将曾坤,见过崔将军。”
“我却不信,”祭坛上的成欢依旧在笑,边笑边指了指崔青烨拿着的人皮面具,“除非你戴上这个,让我们看看。”
看看如何可以跟另一个人一模一样,看看这见不得人的秘术,可怕到什么程度。
这东西诡秘而见不得光。
若任由它存在,岂不是以后可以假扮成任何人?
扮作旁人也便罢了,如果是天子呢?
到时候血统败坏朝纲混乱,是谁的错?
成欢看着崔青烨,莫测地笑。
这天下只有你会这样的秘术吧?若不能当场演示,无人信你。倘若当场演示,天子怕你。
这是死路一条,你,走不走?
崔青烨也在笑。
他笑得坦荡自然。
先把手中那物展开,让众人看面皮的模样,果然形似成欢。
再从袖袋中掏出小小的铜炉,解释道:“炉分两层,先点燃下面的烛火,烘烤上层石灰。待石灰灼热之时拌入水银和清水,敷在脸上,趁肌肤烧灼之时贴上面皮。”
说着果然取出火折子点燃烛火。
众人抬头看那烛火,火焰小如指肚,却引人恐惧。
“可以了吗?”
屏气凝神间,那火已经着了有一会儿。等不及的成欢率先问道。
“可以了。”崔青烨看着他道,似乎非常认真地端详着他。
成欢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不要!”疾走几步靠近崔青烨的李棠伸出手,却被白夜容死死拉住。
崔青烨看着她笑了笑。
“捂住宝妞的眼睛。”
他轻声叮嘱着,如同叮嘱妻子给孩子多加一件衣服般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