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赵舍父亲亲自去皇宫叩谢皇帝为赵舍赐婚。皇帝正巧心情好,虽然没有跟赵大人见面,却赏了不少东西。
因为有皇帝赏赐的先例,太后、皇后、德妃以及几位品阶高的娘娘依次行赏。
等赵舍的父亲从皇宫回去时,内侍特意在他的马车后又加上一辆车,车上载满丝绸玉器、妆奁摆件,竟然还有一架绣了百子祝寿图的屏风。
这车辆从闹市经过返回护国公府,众人也便都知道,赵舍接受皇帝赐婚,将和莲清楼的姑娘清幽成就百年之好。
于是有好几天,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少不了议论起这桩姻缘。宗亲贵胄中羡慕者少,讥讽者多;市井平民则多是垂涎艳羡,街边金楼胭脂楼里一时多了许多以“莲清”二字命名的妆粉首饰,女子们争相购买,都希望有一日同清幽般觅得如意郎君。
而其实在莲清楼中,清幽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赵舍。
这几日她用往日积攒的缠头买了一处宅子,使唤人上下打扫停当购买家具。莲清楼里的丫头仆役跟着忙碌,但偶尔稍有个得空,便有丫头相互看看欲言又止。
准姑爷,已经好几日没来了吧。
是啊,似乎自从赐婚后,就没来过了。
但是没有人敢问出来,因为他们的小姐清幽,仍然每日里笑语盈盈似乎并没有发觉。
终于,搬进民宅的第二日,赵舍来了。
第一眼见到清幽,他的神情微微怔住。
她不再梳高髻,不再穿明亮活泼的裸胸披肩红帛,取而代之的是京都贵女常穿的窄袖短衫、绿色曳地长裙。红色的腰带也不再束紧,松松地隐有雅致之色。
她穿得没有问题,是赵舍自己阶层中女子常见的打扮。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赵舍妹妹们身上、赵舍姨表姐姐身上、赵舍赴宴时遇到的宗室女身上。不,宗室女中比如棠公主,因为倾城之色又是唯一一位有公主爵位的,衣着颜色虽然素净,可款式也常有半裸胸的礼服。
但眼前向他走来的清幽,妆容素雅衣着保守,竟似换了一个人。
“你来了。”她向赵舍屈膝施礼,姿态端庄。
她之前从不施礼的,她常常倚靠着春凳里的鸭毛枕坐着,腰里似没有骨头。
“清幽。”
赵舍任她牵着自己的手进入内间,这里点着荷蕊香,闻之使人舒适。
他今日是鼓起勇气来的,怕自己表现出的怠慢令清幽不快。可见到清幽后,只觉得她行止温柔没有了之前的娇憨跋扈。赵舍心里觉得欣慰,又觉得陌生寡淡。
“婚期是十月十九,”他温声道,“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有什么事下人们忙不开,你尽管开口。”
清幽在京中没有父母亲眷陪伴,事事都需要自己劳心。
“放心。”她满足地笑着靠在赵舍胸前,“我有赵郎,必然事事如意。”
赵舍任她拥着,觉得自己沉甸甸的心情得到了细微的慰藉。
此时距离京都百里远的黄河浅滩,几个护卫正慢慢试着脚下泥土的松软程度提心吊胆向前。
十多日前他们在这里抓走白鹤,带走了鸟蛋。此时白鹤寻不到鸟蛋归巢,李棠命他们把鸟蛋归还。
但是,怎么归还?
这些蛋长得一模一样,连重量都没有区别。护卫们担心自己被沼泽吞没,远远看到了白鹤,就准备把鸟蛋放下离开。
“不准回去!”刚退一步,宫婢阿萝就大呼小叫起来,“是不是要偷懒?这样把蛋放下,万一被黄鼠狼叼走怎么办?”
“阿萝姑娘,”护卫们抓耳挠腮地解释,“上次来捉鹤的时候,那个耍猴拳的小兄弟就陷进泥沙里,强行拖出来时弄断了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这倒是实情。
阿萝的眼睛转了转,忽然扯住离她最近的小和尚的僧袍:“听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师傅你一定要把蛋送回去。”
小和尚合掌道:“出家人慈悲,出家人也怕死,姑娘快放开贫僧。”
“不行!”阿萝不依不饶,往他怀里塞了一兜鸟蛋,退开一步道,“今日不把蛋还回去,就不能回府。”
这丫头伶牙俐齿又精于算计,小和尚无奈只能向前走去。走了几步,终于有一只白鹤优雅地向他迈步而来。小和尚兴奋地拿出鸟蛋,靠近白鹤道:“快来,这是你的蛋!”
白鹤惊而远离,小和尚便追着道:“这真的是你的蛋啊!”
那白鹤被他惊得振翅而飞,带动得许多白鹤一起飞起来,这下彻底没辙。
好在阿萝也算聪明,白鹤飞走后留下了一窝一窝的蛋。阿萝让小和尚把他们偷走的蛋混在鹤蛋中间,这样等鸟儿回来,辨认不出的话便会接着孵化。
小和尚长嘘一口气道:“善哉善哉,万物有灵,不可再造恶业。”
“就是这样的。”回到公主府,阿萝把事情原原本本汇报给李棠,末了道,“小和尚说不能再造恶业。”
真是万万没想到,准备生杀予夺做尽恶事的自己,家里住了佛祖。
李棠抿唇笑了,身边正在装模作样绣花的陈琉璃也笑了。
“你笑什么?”李棠抬手点她的额头,“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丫头。”
陈琉璃放下绣架起身行礼,脸上却带着滑稽的笑:“殿下让我等,可没告诉我你会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此李棠非彼李棠,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此啊彼啊的,李棠装作不耐烦地摆手。
陈琉璃今日穿着剪裁得当的新衣,和李棠玩笑过,拎裙坐回她身边,忽然又神情肃重道:“喂,李棠。”
“怎么了?”
“你不要命了吗?”陈琉璃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且含着些警惕,“万一被人知道你用仙鹤糊弄皇帝,我可没本事救你。”
“没关系,”李棠摇头,“就算他们知道也不敢参,谁不知道如今皇帝痴迷长生之术,敢说那仙鹤是假的,触怒龙颜说不定招致满门抄斩。”
这件事虽然有利于自己的筹谋,但李棠心中却没有半点快意。
眼下朝廷中敢直面犯上的人几乎没有,这也是因为皇帝根本已经不再虚心纳谏。
看着她出神的样子,陈琉璃伸出手捏了捏李棠的胳膊。
“喂,”她轻声道,“你千金买马骨地选人用人,听说公主府已经有孟尝君纳三千门客之风了。我不知道你将来要做什么,但今日陈琉璃欠你一个大人情,往后你需要什么,钱财或者性命,尽管开口。”
李棠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脸上不禁露出肃然的神情。
前世她们交集不多,每次见面都要听陈琉璃冷嘲热讽几句。却没想到这辈子只是做了些小事,便换来如此重的情谊。
她是投桃报李的人,不像有些人,占尽便宜却不自知。
“好,”李棠拍了拍她的手,“成欢大将军你认识吗?等我俩洞房花烛夜,你替我上。”
陈琉璃目瞪口呆手中帕子落地。看着她纠结滑稽的样子,重生后这许多天,李棠第一次发自内心哈哈大笑起来。
短暂的开怀后,李棠不得不着急另一件事:皇帝已经下诏令三皇子李城暮换防回京,要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
而自己的未婚夫婿成欢正擦干净刀,等着李城暮自投罗网。
是为了什么呢?
前世时因为成欢没有刺杀成功,这之后李城暮和德妃惊惶之下加快了夺权的步伐。朝中外戚逐渐掌权,皇权被架空,接着君暗臣蔽朝纲崩塌,节度使纷纷拥兵自重不听管束,后来李城暮暴死,李棠辅佐幼弟继位,还未做什么,便硝烟四起,金兵攻到了皇城墙下。
这一世想要阻止成欢,先要知道他为何刺杀李城暮。
首先,成欢是四镇节度使,而李城暮镇守大夏和吐蕃边境,跟他并不会因为带兵起什么冲突。
其次,据李棠所知,他们并没有私仇。
成欢生在朔方,自小随父亲在陇右一带打仗。而李城暮长在京都,跟成欢并无交集。
不过成欢那个人阴险狡诈,或许是想杀尽皇族趁机谋逆。
想到这里李棠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
她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口处,那里红色的瘢痕并没有消褪,身上的疼痛更时不时提醒她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那么为了不用再死一次,有些事需当机立断才好。
九月二十日,当换防回京的李城暮刚刚踏进京郊玉山旁的土地,便有一根羽箭向他的面门射来。
那羽箭虽快,但因为上面系着信筒,不等飞到身前便跌落下去。随从取下信筒,把纸条递给李城暮。他神色沉沉地看了,当即决定改道。
过不多久,距离他仅半里远的坡地下面,一伙假扮成刺客的护卫得到李城暮已经改道的信息,连忙撤回去。他们换上寻常百姓的服饰,装作行脚商人或者游侠儿进城,首领在巷子里转了几圈,从后门踱步进入将军府。
“对方收到了示警,改道了。”木讷的将官汇报道。
示警。
他的人有多小心,成欢是知道的。
而对方可以提前给李城暮示警,不会是因为发现了他安排的刺客,是因为原本便知道他会对李城暮不利。
是李棠吧。
她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从自己第一次提起要李城暮回京时,她就神情戒备恶狠狠说不让他回来。
真是可恶。
“公主府那边最近怎么样了?”成欢问。
将官立刻垂头答:“昨日有个小宫婢来,要走了五百两银子做开支。听说府里乱得很,不拘是谁,只要有些能耐就可以留下来。”
更可恶了。
花着我的钱,养着她的男人。
“把人都撤回来吧,”成欢剥开一颗石榴,细细把红嫩的石榴籽一颗颗摘出来,冷声道,“十月十九便是迎娶公主的婚期了,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洞房花烛夜,正是报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