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任由周怀瑾抓着,满脸委屈。
“小僧皈依三宝、奉持五戒,事我佛尊,不受俗世管束,何来叛变?”
周怀瑾比他嘴皮子好多了,才不管他如何巧言令色,揪着小和尚的衣领把他从幽州百姓中带走,一路踢踢打打。
“不受俗世管束?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吃过公主府的包子?”
周怀瑾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把他丢在道旁一棵槐树下。
“这槐树怎么歪了?”
小和尚看看树,再摸摸地面。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小僧不站于……”
话未说完便被周怀瑾恶狠狠打断。
“闭嘴!看上面!今日公主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亲自把你捆去香山寺,看看你们方丈会不会把你逐出佛门?”
主持方丈那张脸顿时浮现在小和尚脑海中。
他缩缩头,小心翼翼地站在槐树下,踮脚看祭坛上的情形。
皇帝屏退了要上前驱赶幽州百姓的羽林卫,命他们选出几人爬上祭台,当众说出所求所请。
很快,幽州百姓中有几人出列。
他们呈上万人血书状纸,告公主殿下去岁冬天命户部赈灾,却和户部尚书申博文沆瀣一气中饱私囊,贪污百万两赈灾银款。以至于数万百姓避无可避,饥寒交迫中,百人冻饿至死。
手托状纸的那个男人悲恸地伏地大哭,泣道:“因为雪灾,草民刘大的妻儿父母接连死去,求皇帝陛下为草民做主,惩奸除恶,澄清玉宇。”
因为牵扯到户部,牵扯到申博文,李棠还未开口,便有户部官员斥骂起来。
“胡说!”
“岂有此理,我户部层层下拨银两,都有文书账册印鉴,岂是你三言两语就可栽赃陷害的?”
申博文更是气得脸都绿了。
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原本顺风顺水,数代忠良辅佐帝君,结果却因为看中燕王李城暮,站队德妃后被李棠甩了个巴掌。
李城暮谋逆被李棠擒获,德妃死在冷宫,他们申家却不得不迎娶德妃的女儿李杏。
战战兢兢间,申博文不敢放松警惕。好在李棠大权在握后并未寻衅公报私仇,于是申博文更加尽心朝政唯恐有失。
贪腐?他们申家虽曾参与党争,却也持身清正,绝不做国之大蠹。
申博文迈开站得有些酸疼的腿,对跪着的刘大道:“本官且问你,既然你控本官贪腐,银两何在?”
刘大的眼睛转了转,垂头道:“草民不识得大人,也不是大理寺御史台,一切由陛下决断。”
一切由陛下决断。
皇帝喜欢这句话。
这是权柄的味道,香甜,醉人,让人迷恋。
他怎么能失去这国之帝位呢?岂不闻就连神人,都只度国君吗?
原来他求长生的法子一直都错了,道法自然并非不理朝政。听成欢说,那神人之能,玄之又玄,精妙无双。
今日事毕,一切便有了结果。
想到此处,皇帝斥责道:“申卿其人,方正贤良两袖清风,乃国之栋梁,岂是尔等可凭一言一语诋毁的吗?”
申博文心中松了一口气。
皇帝却话锋一转道:“大理寺的人呢?为证申卿清白,你们去申府查查便罢了。朕信申卿,断不会落人把柄。”
申博文腿一软,险些失态跪下。
若是信他,就不会让人去查。
就算他再廉洁奉公,申氏积累家业已经有百年以上,那些账目也是经不起细查的。
郑氏说要验血,皇帝便同意验。
百姓说他贪腐,皇帝便同意查。
申博文现在明白了,皇帝为了把李棠打入尘埃,不惜构陷自己这个三朝辅政之臣。
君臣之道,恩义为报。
这就是自己忠心辅佐的君王吗?
一瞬间,申博文心中凉成一片。
也罢。
申氏追随太祖创业,百年赤胆忠心,积累下的家业,将会在今日毁于一旦。
他心如死灰恨不得跳下祭台,来维护自己的家族清名。
万念俱灰的悲愤中,申博文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如凉风般吹散雾霾的声音。
如暖阳般穿透冰雪的声音。
“父皇不必查了,既然说申大人被女儿授意贪腐,那便是女儿的错。女儿认下这罪责便是。”
此言一出,不光是申博文,就连郑氏和皇帝都有些吃惊。
说她失德败坏门风,她认;
说她失职中饱私囊,她认。
原本以为李棠不会那么容易服输,他们甚至为了抵挡羽林卫可能的反叛,特地在祭坛外十里处埋下兵马。
可公主这么简单便屈服,他们瞬间觉得事情容易了很多。
原来李棠并不可怕,原来之前都是色厉内荏啊。
这是为了保住申博文吗?为了得到一人忠心,不惜兜头迎接这一盆污水?
或许因为先前已经接了一盆,破罐子破摔了?
在众人或惊或叹或者轻蔑的视线中,申博文脸上却百感交集,他上前一步对李棠拱手。
“既然如此,老臣请罪卸职,自罚戍守北境,非死不还。”
文官若流放岭南烟瘴之地,尚有九死一生之机。可若去戍守北境,恐怕走不到那里便死于饥寒了。
皇帝竖眉苦想,半晌叹了口气。
“你们,”他抬手指着跪在祭坛上为李棠求情的官员,“还有你们,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父,父皇……”战战兢兢如坠云雾的李城止上前一步,小声开口道,“儿臣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想问,这个刘大,说自己如何贫苦,可似乎,长得有些胖了。”
“滚!”
“是!”
李城止忙不迭从祭坛上麻溜往下跑,似乎担心稍晚一刻,便会丢掉半条命。
他跑到下面没有走远,寻一辆马车遮挡自己偷摸瞧着那上面。错不了的,依他克扣下人伙食的能耐,十分清楚如果一个人想吃成刘大那个样子,每天都得有肉。
李棠放下李宵圆,转身对皇帝和群臣施礼。
她的父亲,还是当年那个父亲,只是老了,老到昏聩如此被人哄骗。
还好这些文臣武将,是真正的国之脊梁。
不管大夏是谁在做国君,有他们在,百姓就有一线活命的机会。
施礼毕,李棠抬脚走下祭坛。
她茜红色的身影高挑美丽,后背挺直步履从容,不像是被罢黜后黯然离去,倒像在一步步,瞧一瞧这江山,瞧一瞧她的百姓。
京都百姓中,甚至有人跪在地上求她不要走。
可李棠只是微笑,淡淡说没有关系。
而最外面的幽州百姓,见她牵着孩童离开,有垂头掩饰尴尬的,也有窃窃私语的,更多的人板着脸,用这种僵硬的表情掩饰内心的慌乱。
而李棠已经没入人群,很快便看不到了。
皇帝舒了一口气。
宰相司马琮也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
从此后再没有公主摄政,再没有政令不达。
他回过神来,瞧一眼仍然做出古怪表情的郑氏,正色道:“朕金口玉言,你儿成欢与公主李棠今日和离,不必出具文书,言落为定。”
成欢立刻跪地稽首,对皇帝大礼而拜。
皇帝微微点头,却见郑氏仍旧是那副悲愤的神情。
好了吧?
戏也差不多了吧。
宰相司马琮趁势哼声,示意郑氏谢恩。
可郑氏依旧没有动。
还要装神弄鬼到何时?皇帝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似乎是什么时间到了,郑氏忽然大声道:“天地有灵,李清峘求仙问道不顾百姓死活,暴虐成性残害无辜大臣,成氏先祖,叩问天地,此等君主,可当废黜?”
什么?
皇帝目瞪口呆猝然变色,他抬手指向郑氏,怒喝道:“你——”
你不是帮我的吗?你怎么包藏如此祸心?
没有人听到皇帝的问询声。
似乎在回应郑氏的求请,地底传来天雷般的震动,远处玉山的一角轰然倒塌。
心神俱颤几乎吓死过去的百姓瘫软在地,祭台之上,郑氏的身影高大如同阎罗,而皇帝如同待宰羔羊。
他气急败坏大步向前,不顾地面有些摇晃的余震。
“羽林卫何在?白夜容呢?杀了她!给朕杀了她!”
白夜容就在皇帝身后不远处。
从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有些僵硬,此时对皇帝的话恍若未闻。
完了。
宰相护着皇帝,把最后的希望放在羽林卫副将军崔青烨身上。
“你!上前擒拿郑氏,格杀勿论!”
崔青烨看着他,却没有应声,只是冷笑。
“臣不敢有违天命。”
他抬起脚,后退一步。
伴随着他的动作,数千羽林卫军齐齐抬脚后退,把皇帝留在祭坛正中。
远处雷声隆隆,皇帝只觉得魂飞魄散。
反了,都反了?
他猛然低头看向祭坛下,在那里寻找。
寻找一个红色的身影,寻找他的女儿,寻找那个不管他多么昏聩,都顾念骨肉亲情,护着他的李棠。
我儿李棠,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