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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到了。
郑氏舌头下面压着可令人暂时转换声音的药片，苦涩又有些麻痹的味道灌满整个喉咙。她脸上是对着铜镜练习过无数次的表情，悲愤、痛苦而又将哭未哭。
或许成氏先祖，真的就是这个表情了。
这一幕，是他们成氏送给宰相司马琮和皇帝李清峘的礼物。是为了当众羞辱公主，为了褫夺她的爵位，为了把拥戴她的亲信大臣一网打尽。
盛世太平，皇帝并不介意死几个肱股栋梁之臣。
只要权力回到自己手中，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见郑氏如此，皇帝起身，多数人也都跟着起来，但只有一个人动了。
他脚步踉跄，瘸着腿，眼泪横流上前，跪倒在郑氏面前，哭道：“母亲你怎么了？母亲！母亲！”
正是驸马成欢。
郑氏没有动，她的头转向李宵圆，人也向李宵圆走去。
“阿萝！”人群中，李棠大声提醒道。
听到这声提醒，被种种变故惊呆了的阿萝向后一步，转身就要把李宵圆带离这里。可成欢恰好就跪在阿萝身前，如一把离弦的箭，他瞬时就把李宵圆抢在手中，并且抬脚把阿萝踹下了祭坛。
阿萝心里惦记郡主，哪里能躲得过成欢久经沙场这一脚。
祭坛高七丈。
长长的台阶上，阿萝青绿色的身影翻滚向下，过不多久被人纵身救起，尚不甘心地向祭坛上挣扎。
“让我去！小郡主！”
她的头已经磕破，血糊了一脸，折断的胳膊触目惊心，心中却仍惦记着李宵圆。
她悔恨又自责，恨不得被郑氏抓在手里的是自己。
“殿下自有安排。”
浊光轻声安抚着她，抱起怀里的女孩子，跑动间如一抹流烟，迅速没入人群不见了。
其实浊光也不知道公主殿下有什么安排。昨日李棠传给他一张字条。
“明日请君救人，切记量力而行。”
“君”乃敬辞，又说“请”，可见公主殿下已知今日之事艰难。可殿下并未让他赴汤蹈火，只说量力而行。
浊光觉得，救自己的女人，便是量力而行。
祭台不远处，几株歪斜洋槐遮蔽的地方是之前修建祭台时监工所住的值房，李城止曾在一个小院里住过很久。那里候着李棠安排的太医，正好可以为阿萝接骨。
她疼得汗水湿透衣襟，却仍在浊光离开时攥住他的衣角道：“求你，救郡主。”
“你放心。”浊光轻轻抽出她的手，心中有浩然而生的正气。
一诺千金。
阿萝信他。
祭坛上正是僵持之时。
郑氏抱着李宵圆，口中问：“你是谁？”
她的声音是男人，语气也是男人，疾言厉色毫无半分慈爱。
李宵圆只有一岁，双髻垂髫身穿绯绿相间小薄袄，圆润的脸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眨呀眨，没有害怕，也没有应声。
皇室宗亲的目光从郑氏身上转到李宵圆身上，再躲闪着看向李棠，最后垂下头，小心翼翼偷看皇帝。
皇帝今日很镇定，未被龙吟吓到，也未失君威。
他厉声道：“我朝禁行巫蛊之术，大胆郑氏，你是何居心？”
“陛下！”郑氏抱着李宵圆向皇帝走去，她的儿子成欢紧随其后。
“我成氏子孙，小趾跰甲臀有青记，李宵圆没有。”
“我成氏子孙，颧骨突出额宽鼻高，李宵圆不是。”
虽然是事先已经串通好的，但皇帝当众不得不先维护自己的女儿。他厉声斥责道：“休要装神弄鬼，肖母的孩子多了去了，难道都要怀疑血统吗？你成氏如此污蔑朕的女儿，是要僭越谋逆吗？”
郑氏抱着李宵圆跪下：“那便请陛下同意，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
这是三国时传下来的法子，被疑心血统者奉为检测真伪的圭臬。
皇帝神情变幻，似乎气急，又似乎有些犹豫。
李棠毫不怀疑，只要有谁做样子劝上几句，皇帝就会顺势答应，而且还会说几句“朕信我儿妇德”之类的话。
她的目光掠过人群，停在那一身红色羽林卫服的崔青烨身上，轻轻摇头。崔青烨已经迈出一步，手里握着一样东西。
李棠知道那是什么。
她不想让他用，或者说，还未到用的时候。
万千人中，他们这短短的对视，便交换了千言万语，彼此懂得彼此信任。
崔青烨收回脚步，李棠却向前一步。
“不用验了。”她扬声道。
风吹着经幡“哗哗”作响，却压不住李棠的声音。
梳着随云髻，按品大妆，茜红色细钗襢衣随风而动的李棠越众而出，站在了皇帝面前，站在宗族大臣面前，站在数万百姓面前。
“李棠！”皇帝见她出来，假意斥责道，“你可知若不验看，郡主这一生，都要担着怎样的污名吗？”
当然知道。
非婚生女，血统污秽，生母淫荡。
她的存在会成为皇室的耻辱。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令人耻笑的。
她不会有朋友，更不可能有夫婿。不管父母亲如何疼爱她，对大夏来说，人人恨不得她死了。
所以她的父亲愿意做出那样的牺牲，来还她身世清白。
可是。
可是。
李棠开口道：“刺破手指的针会很长很粗，女儿作为母亲，不舍得她疼。”
皇帝被气极反笑，假惺惺道：“只是扎一下而已，是为了她好。”
郑氏看着李棠，愤怒，却掩着得意。
成欢看着李棠，委屈，却掩着欲望。
皇帝看着李棠，慈爱，却掩着忌惮。
李城止看着李棠，突然鼓足勇气大步向前：“父皇！儿臣愿意用性命担保，妹妹绝不可能……”
话音未落，却听李棠陡然拔高声音打断他道：“不必验，是因为女儿承认，郡主李宵圆，并非女儿同成欢所生。”
李城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目瞪口呆回头看向李棠。
你说什么？
我刚才又说了什么？
你承认了什么？
我又赌咒了什么？
幸好没有人注意他，他灰溜溜地，一步，两步，退回去。
被龙吟声惊得内心震动，又因祭坛上的变数呆若木鸡的人群终于活了过来。
虽然皇权君威可怕，但老百姓天生爱八卦。
距离祭坛最近的人最先听到，接着一五一十把李棠说的话传了出去。
“公主说了什么？承认了吗？”
“公主说郡主是她跟别人生的。”
“公主说她没有跟成欢生孩子。”
“公主说成欢生不出孩子。”
“公主说成欢那方面……不行。”
“哎你们知道吗？成欢不是个男的。”
这都……什么呀。
站在人群末尾，正心急如焚看着祭台上局势的公主府门客周怀瑾一头黑线。
皇帝心中隐隐有些高兴。
果然啊，果然成欢母子没有骗朕。
这件事虽然于皇室声名有损，但对李棠来说，却是一巴掌拍死永不能起来的。
他心中这么想，面上却道：“李棠！你说的什么胡话！”
“女儿并非说胡话，”李棠走到郑氏面前，看着站在郑氏身后的成欢道，“女儿怎么可能，嫁给这样的国贼？”
“你说谁是国贼？”成欢紧张地大喊道。
“给我。”李棠只冷冷道。
郑氏看着李棠，看她毫无惧色更无羞惭的脸。
她心内震惊，原想抱着李宵圆不放，可怀里的孩子这时候却突然蠕动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一扭，就从她怀中挣脱。李棠适时接过，抱着李宵圆对皇帝一礼。
“那便请父皇允准女儿休夫。”
偷情，还要休夫？
皇帝脑中混乱，一时无语。
“棠儿，”想了想，他终于语重心长道，“你做下这等事，父皇不能……”
李棠冷然一笑，道：“是否大夏朝廷，再不准女儿监国辅政？”
还未等李棠开口，朝臣便乱成一片。
“女德是女德，跟朝政有什么关系？”
“对呀，公主殿下自辅政以来，朝政清明有目共睹。”
“今年国库已无亏损，也打了不少胜仗，公主殿下得民心，我等——”
朝臣中，原本该弹劾李棠的御史大夫反而当先跪地，带群臣叩请皇帝。
“我等请陛下宽恕公主殿下。”
声音如同惊涛骇浪。
“为何宽恕？”皇帝问，“因为她做下些事，朕就要容她败坏祖宗颜面吗？”
“陛下，公主殿下的确做了很多事。她做的那些事，足以抵消女德有亏这件事。”
朝臣中有人不免悻悻。
自从李棠当众牵着崔青烨的手离开，他们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所以也不算迎头一击，多少还是有准备的。
“你们的意思是……百姓信她？”皇帝转过头去，盯着出声的官员。
“百姓，信她？”他又突然拔高了声音，大声道。
似乎是应和着皇帝的声音，远离祭坛的某处忽然有人大声回道：“我等不信她！”
“草民不信公主殿下！”
“草民不信！”
远远地，数千人的百姓不知从何处，轰轰然向着祭坛跑来。
他们衣衫褴褛，他们脚步踉跄，他们面色悲愤，说着带“儿”话音的幽州话。
“我等，不信，不信公主殿下！”
“我等求陛下伸冤！”
他们纷纷下跪，哭嚎着，捶打胸口和土地，似乎有莫大的冤情难以倾诉。
如雷声隆隆，如天庭震怒。
而满脸迷惑的京都百姓的末尾，周怀瑾神情一惊皱起眉头，穿过人群从幽州百姓里提溜出一个人来。
“小和尚！”他厉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叛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