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暖春。
正月里风暖雪停,地面不再结冰,故而没有等上元节过,祭坛便开始修整了。
司天台查观天象,绘制图纸,勘定方位,工部便精挑细选出工匠紧锣密鼓开始建造。
因为是砖石砌底,良木做台,工程进度很快。日夜不停地,到了正月十六。这一日要摆放铜鼎,布置案台。白日里崔玄朗亲自监工,拿着图纸左右比划,指挥杂役忙这个忙那个。又嫌他们做的不好,换了几个自己人来做。
到了晚上,京都百姓早早把饭吃了,拿起锣鼓、擀面杖、瓦片甚至口哨之类能发出尖锐声音的物什出门,拥挤在大街上,齐齐抬头看向天空。
他们在等月蚀。
“日不蚀朔,月不蚀望。”月有阴晴圆缺,但月亮不能被天狗吃了。
一旦天狗开始吃月亮,百姓们就要疯狂地敲锣打鼓弄出声响吓退天狗,此乃“护月之功”,是就连天子都要参与的事。
这一日晚上,宗族百官也陪同帝后登上建福门,等着司天监测算的月蚀时辰。
李棠去得晚了些,在队伍末尾,看到正拿着一面小铁锣,抬头观天的李城止。
“准不准啊,”晋王李城止小声喃喃道,“司天台的那些废物,十次有八次不准,瞎折腾人。”
李棠凑近他,笑道,“兄长想打赌吗?我赌今日特别准。”
正是乱中有序各自寻座位坐下的时候,突然听到李棠说话,李城止立刻全神戒备。
他狐疑地看她一眼,盘算片刻道:“赌博不好吧,若被御史听到,定要参咱们一本。”
李棠近日风评很差,皇帝也正愁没机会把她赶走呢。
“本宫输了,给你十两银。”李棠眨了眨眼睛。
李城止立刻两眼冒光。
“那若是本王输了呢?”
“若兄长输了,倒不用掏银子。追封国将良臣的祭台正在修理,请兄长帮忙监工几日,可好?”
几日监工和十两银子对赌,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李城止搓着肉乎乎的手,眼睛转了转道:“好,不过,本王要押司天台演算得准,就请棠妹来押不准。”
这女人什么时候吃过亏?
她既然说准,必然是准的。
李棠似乎很为难,蹙着眉头想很久,直到李城止忍不住敲了一下锣,惊得御史开口斥责,才勉强同意了。
这夜,皇帝在建福门等到子时,终于熬不住回去了。
宗族大臣们做做样子,又多熬了一个时辰。
百姓们是偷摸回家的,坊门倒是没有关,方便那些假装护月实际上是为了游玩的年轻人不必露宿在外。
司天台的官员回去得晚了一些,为了推诿责任,心里想着明日朝会如何把未有月蚀归因到皇帝清明修德之上。
虽然丢了脸面,但想必不会丢官。
李棠听说李城止拿着小锣盯到天亮,气哼哼摔了锣鼓,想要回家休息,却又恶狠狠调转方向,去守祭坛了。
前世时怎么没有发现,自己这位兄长是个宝呢?
李棠特地派内侍给他送了衣服被褥和食盒,李城止目瞪口呆。
那内侍转达了李棠的话:“辛苦晋王殿下日夜守着,他日公主会为殿下美言的。”
李城止哆嗦着抱住了棉被。
美言就不必了,只要这个妹子不坑自己,就算是烧高香。
虽然生气,李城止还是按照约定,没有离开。
同样不离开祭坛的,还有司天监崔玄朗。
一开始他担心李城止在,做事会不太方便。后来发现李城止每天都歇在值房,白天烤火夜里睡觉,偶尔来几个坐着破旧马车的账房先生对对账,也便放下心来。
这位王爷跟传言中的一样,贪生怕死爱财如命。只要不动到他的银子,便不必担心他从中作梗。
正月深夜的寒风中。
崔玄朗轻轻地嗅了嗅。
祭坛上堆积的木料掩盖了黑火药的味道,步履匆忙的杂役日夜不停,盖过了地底深处,那轻微的响声。
正月二十八的夜晚,崔玄朗通宵未眠。
这一夜,同样没有睡下的还有宰相司马琮。他静静坐在书案前,一本薄薄的《礼记》,停在《祭法》那一页,许久都没有翻动。
“公主殿下……”晨鼓响起时,司马琮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知人善任雄才伟略,但国不可有二主,臣不可侍佞君。臣,送殿下上路。”
太极宫正门,承天门敲响第一声晨鼓。鼓声越过高达数丈的含元殿,越过碧波荡漾的太液池,越过长安城里坊街市,应和着城内一百多所寺庙的钟声,钟鼓齐鸣,百姓穿梭,城门打开,整个长安城醒了。
成欢穿戴整齐看向西北方向。
那是城外祭坛的方向。
今日,一切将尘埃落定。
郑氏早就准备好了。
她穿着天青色的诰命服,盛装打扮,神情恭肃。
“母亲,”临出门时,成欢跛着脚靠近郑氏,忍不住道,“留着她吧。”
郑氏停脚看过来,眉梢清冷,淡淡道:“你不舍得?”
当然不舍得,毕竟那么美。
他们虽然名为夫妻,却从未同床共枕。自从知道李棠识破了他的身份,成欢就再不敢独自进宫,更不敢对她动粗。
可他想要,日夜都想要。
但他不能那么说,在母亲面前,是不能赞美别的女人的。
成欢脸上几分厌色,嗤声道:“只不过觉得便宜她了。”
“不便宜,”郑氏笑了,“灰飞烟灭粉身碎骨,怎么能叫便宜呢。”
她说完抬脚,成欢扶着她爬上马车。
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朱雀大道正在戒严,那是因为今日皇帝将率宗族亲眷,文臣武将出城。
祭坛上日晷高举的铜针在石制圆盘上投下斜斜的影子,辰时正,皇帝到了。
大驾卤簿步甲开道,白鹭、鸾旗、辟恶、皮轩等九车随行,手持横刀、弓箭的护卫四方保护,这之后是足有七百余人的乐队。
幡幢旌旗飘扬间,百姓翘首以盼,远远见左右卫大将军护着玉辂之上的皇帝,隐隐露出面容。
或许是因为又开始服用丹药的缘故,皇帝陛下今日脸颊微红气息稍短,举手投足间少了王者风范,多了风流自在。
他今日很满意。
满意于百姓在道旁山呼万岁,满意于百官宗族顺从乖巧,满意于要不了多久,他将会重新握住这大夏江山。
那之后……
皇帝想到此时觉得心跳加快,他也喘息得更多了。
终于,手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尾随豹尾车,作为后卫的羽林卫也全部到了。
祭奠开始。
祭台上早摆好了三牲五谷等祭品。
大大的“祭”字旗下,礼部侍郎先在高台上念诵皇帝追封诏书,被追封的官员家眷跪地领赏谢恩。这之后皇帝亲登祭台,插上第一柱香。
乞皇天后土神灵先祖护佑大夏。
谢文臣武将宗族百姓赤胆忠心。
接下来由成渊遗孀郑氏,带着成氏宗族最小的孩子,郡主李宵圆,跪地叩首祈福。
郡主走得还不太好,便由阿萝抱在怀里,跟随郑氏上前。
众目睽睽之下,郑氏的头刚磕在祭台上,忽然,静穆的气氛中,不知道哪里“嗡”地响了。
这声音似乎来自地底,又似乎是沿着远处的山峦逐步靠近,到祭台下时,已经响如雷鸣让人震颤。
“是什么?”皇帝几乎跌倒在祭坛上,看着崔玄朗问道。
“是龙吟,”崔玄朗大声道,“陛下,是龙之吟,是先祖要显灵啊。”
“显灵?先祖要说些什么?”
皇帝瞪大眼睛,因为激动万分,忍不住跪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今日是为了罢黜李棠,却不知道原来成氏可以做到如此。
在他身后,从祭坛到山道,从宗族官员到护卫百姓,如一片被飓风吹倒的小麦,跪地声不绝,人人扑倒在地。
每个人都不敢说话。
每个人都不知这是福是祸。
龙鸣声在最响时忽然停下。
高台之上,郑氏突然站起身,她的声音像是男的,人也有些癫狂,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李宵圆道:“公主淫乱,败坏血统,成氏先祖,叩君问公!”
公主淫乱……
败坏血统……
成氏先祖……
叩君问公……
皇族宗亲里,同李城止一起站在首位的李棠顿时成为人人目光中的焦点。
她风姿卓然地站着,迎着风,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天啊,天啊天啊……”
李城止忍不住浑身发抖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想扯住李棠的衣袖,想阻止将要发生的所有事。
如果不能,就让他回到今天早晨的被窝里去。
永远,永永远远都不要醒来。